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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祐七年五月


  五月丁未朔,命起居舍人、天章閣待制兼侍講司馬光仍知諫院。

  光上疏曰:

  臣以駑蹇之質,再為諫官,荷陛下寵祿之優,責任之重,夙夜震恐,不遑寧處。每思竭愚忠以報塞萬一,顧瑣瑣細務,皆不足以煩瀆聖聽。竊以國家之治亂本於禮,而風俗之善惡系于習。赤子之啼,無有五方,其聲一也。及其長,則言語不通,飲食不同,有至死莫能相為者。是無他焉,所習異也。至於古今亦然。有服古之衣冠於今之世,則駭於州裡矣;服今之衣冠于古之世,則僇於有司矣。衣冠焉有是非哉?習與不習而已矣。夫民朝夕見之,其心安焉,以為天下之事,正應如此,一旦驅之使去此就彼,則無不憂疑而莫肯從矣。昔秦廢井田而民愁怨,王莽複井田而民亦愁怨。趙武靈王變華俗效胡服而群下不悅,後魏孝文帝變胡服效華俗而群下亦不悅。由此觀之,世俗之情,安于所習,駭所未見,固其常也。是故上行下效謂之風,熏烝漸漬謂之化,淪胥委靡謂之流,眾心安定謂之俗。及夫風化已失,流俗已成,則雖有辨智弗能諭也,強毅不能制也,重賞不能勸也,嚴刑不能止也,自非聖人得位而臨之,積百年之功,莫之能變也。

  周易履之象曰:「君子以辨上下,定民志。」故天子之令,必行于庶人,使天下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率從。詩曰:「勉勉我王,綱紀四方。」此禮之本也。昔三代之王皆習民以禮,故子孫數百年享天之祿。及其衰也,雖以晉、楚、齊、秦之強,不敢暴蔑王室,豈有力不足哉?知天下之不已與也。於是乎翼戴王命以威懷諸侯,而諸侯莫敢不從,所以然者,猶有先王之遺風餘俗未絕於民故也。其後日以衰薄,下陵上替。晉平公之世,魯子服回如晉,還,謂季孫意如曰:「晉之公室將遂卑矣。六卿強而傲,將因是以習。習實為常,能無卑乎!」其後趙、魏、韓氏卒分晉國,習於君臣之分不明故也。

  降及漢氏,雖不能若三代之盛王,然猶尊君卑臣,敦尚名節,以行義取士,以儒術化民。是以王莽之亂,民思劉氏而卒複之。赤眉雖群盜,猶立宗室以從民望;王郎矯託名氏,而燕、趙響應。董卓之亂,袁紹以誅卓為名,而州郡雲合。曹操挾獻帝以令諸侯,而天下莫能與之敵。操之心豈不欲廢漢而自立哉!然沒身不敢為者,畏天下之人疾之也。

  自魏、晉以降,人主始貴通才而賤守節,人臣始尚浮華而薄儒術,以先王之禮為糟粕而不行,以純固之士為鄙樸而不用。於是風俗日壞,入于偷薄,叛君不以為恥,犯上不以為非,惟利是從,不顧名節。至於有唐之衰,麾下之士有屠逐元帥者,朝廷不能討,因而撫之,拔于行伍,授以旄鉞。其始也,取偷安一時而已,及其久也,則眾庶習於聞見,以為事理當然,不為非禮,不為無義。是以在上者惴惴焉畏其下,在下者暌暌焉伺其上。平居則酒肉金帛,甘言屈體,以相媚悅;得間則銛鋒利餏,狼心詭計,以相屠膾。成者為賢,敗者為愚,不復論尊卑之序,是非之理。陵夷至於五代,天下蕩然,莫知禮義為何物矣。是以世祚不永,遠者十餘年,近者四五年,敗亡相屬,生民塗炭。

  及大宋受命,太祖、太宗知天下之禍生於無禮也,於是以神武聰明,躬勤萬幾,征伐刑賞,斷於聖志,然後人主之勢重,而群臣懾服矣。於是翦削藩鎮,齊以法度,擇文吏為之佐,以奪其殺生之柄,攬其金谷之富;選其麾下精銳之士,聚諸京師,以備宿衛,制其腹心,落其爪牙,使不得陸梁,然後天子諸侯之分明,而悖亂之原塞矣。於是節度使之權歸於州,鎮將之權歸於縣。又分天下為十余路,各置轉運使,以察州縣百吏之臧否,複漢部刺史之職,使朝廷之令必行於轉運使,轉運使之令必行於州,州之令必行於縣,縣之令必行於吏民,然後上下之敘正,而紀綱立矣。於是申明軍法,使自押官以上,各有階級,以相臨統,小有違犯,罪皆殊死,然後行伍之政肅,而士用命矣。此皆禮之大節也,故能四征不庭,莫不率服,汛埽九州,以涉禹之跡。至於真宗,重之以明德,繼二聖之志,夙夜孜孜,宣佈善化,銷鑠惡俗,以至於今,治平百年,頑民殄絕,眾心咸安。此乃曠世難成之業,陛下當戰戰慄栗,守而勿失者也。

  臣竊見陛下有中宗之嚴恭,文王之小心,而小大之政多謙讓不決,委之臣下。誠所委之人常得忠賢則可矣,萬一有奸邪在焉,豈不危甚矣哉!古人所謂委任而責成功者,擇人而授之職業,叢脞之務,不身親之也。至於爵祿廢置,殺生予奪,不由己出不可也。洪範曰:「惟辟作威,惟辟作福。臣之有作威作福,害於而家,凶于而國。」威福之柄失於人,而習以為常,則不可複收矣。此明主之所謹也。

  又頃以西鄙用兵,權置經略安撫使,一路之兵,得以便宜從事。及西事已平,因而不廢,其河東一路,總二十二州、軍,向時節度使之權,不能及矣。唐始置沿邊八節度,亦如是而已,以其權任太重,故後世有跋扈之臣。洛誥曰:「毋若火始焰焰,厥攸灼敘,弗其絕。」言謹其微也。

  又將相大臣典諸州者,多以貴倨自恃,轉運使欲振舉職業,往往故違戾而不肯從。夫將相大臣在朝廷之時,則轉運使名位固相遠矣。及在外為知州,則轉運使統諸州職也,焉得以一身之貴,庇一州之事,轉運使不得問哉!漢刺史以六百石吏督察二千石,豈以名位之貴賤哉!

  又自景祐以來,國家怠于久安,樂因循而務省事,執事之臣頗行姑息之政。於是胥吏讙嘩而斥逐禦史中丞,輦官悖慢而廢退宰相。衛士凶逆,其獄不窮奸,澤加於舊。軍人罵三司使,而法官以為非犯階級,疑于用法,朝廷雖特誅其人,而已停之卒複收養之。其餘有一夫流言于道路,而為之變令推恩者多矣。凡此數者,殊非所以習民於上下之分也。夫朝廷者,四方之表儀也。朝廷之政如是,則四方必有甚矣。於是元帥畏偏裨,偏裨畏將校,將校畏士卒。奸邪怯懦之臣,至有簡省教閱,使之驕惰;保庇羸老,使之繁冗;屈撓正法,使之縱恣;詆訾粟帛,使之憤惋;甘言諂笑,靡所不至。於是士卒翕然譽之,而歸怨於上矣。彼既為之,則此效之;下既言之,則上從之;前既行之,則後襲之。苟彼為而此不效,下言而上不從,前行而後不襲,則怨怒聚於其身,而禍亂生矣。長此不已,日滋月益,民之耳目,習而安之,此有以異唐之季世乎?後魏孝明帝時,征西將軍張彝子仲瑀上封事,欲抑損武人,不預清品,羽林、虎賁千餘人焚彝第,殺彝父子,官為收捕凶強者八人斬之,其餘大赦以安之。懷朔鎮人高歡,時奉使至洛陽見之,歸而散家財以結客,曰:「朝政如此,事可知矣。」於是始有飛揚之志。由是觀之,紀綱不立,則奸雄生心矣。夫祖宗苦身焦思,以變衰唐之俗,而陛下高拱熟視,以成後魏之風,此臣之所為陛下痛惜也。

  臣愚以為陛下當奮剛健之志,宣明神之德,凡群臣奏事,皆察其邪正,辨其臧否,熟問深思,求合於道,然後賞罰黜陟,斷而行之,則天下孰不曠然悅喜!詩曰:「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君子如祉,亂庶遄已。」蓋言無所臧否之為患大也。經略安撫使,有征討之事則置之,無事則當廢之。儻未能廢,則軍事迫急,不暇奏知者,使專之可也。其餘民事,皆委之州縣,一斷於法,或法重情輕,情重法輕,可殺可徒,可宥可赦,並聽本州申奏,決之朝廷,何必出於經略安撫使哉!轉運使規畫號令,行下諸州,違戾不從者,朝廷當辨其曲直。若事理實可施行,而州將恃貴勢故違之者,當罪州將,勿罪轉運使。將校士卒之於州縣及所統之官或公卿大臣,有悖慢無禮者,明著階級之法,使斷者不疑。將帥之官,廢法違道,以取悅於下,歸怨於上者,當隨其輕重,誅竄廢黜。公正無私,禦眾嚴整者,當量其才能,擢用褎賞。如是則上之人難動而下用命矣。上之人難動而下用命,此所以尊朝廷也。上下已明,綱紀已定,然後修儒術,隆教化,進敦篤,退浮華,使禮義興行,風俗純美,則國家萬世無疆之休,猶倚南山坐平原也。又上疏論財利曰:

  古之王者,藏之於民,降而不能,乃藏之於倉廩府庫。故上不足則取之於下,下不足則資之於上,此上下所以相保也。今民既困矣,而倉廩府庫又虛,陛下儻不深以為憂,而早為之謀,臣恐國家異日之患,不在於他,在於財力屈竭而已矣。今朝廷不循其本而救其末,措置寬恤民力之官,分命使者,旁午四出,爭言便宜,以變更舊制。米鹽靡密之事,皆非朝廷所當預者,張設科條,不可數紀。或不如其舊,益為民患;或朝三暮四,移左於右。其間果能利民者,不過放散縣官之物以予民爾。是誠損上益下,王者之仁政也。然臣聞古之聖王,養之有道,用之有節,上有餘財,然後推以予民,是以上下交足,而頌聲作矣。今入者日寡,出者日滋,是所謂厭其原,開其瀆,其竭可立而待也。公家既竭,不取諸民,將焉取之?是徒有利民之名,而無利民之實,果何益哉!夫寬恤民力,在於擇人,不在立法。若守令得人,則民力雖欲毋寬,其可得乎?守令非其人,而徒立苛法,適所以擾民爾。自置此官以來,於今累年,臣訪之民間,未聞其困弊小廖於前也。然則為今之術奈何?曰:在隨材用人而久任之,在養其本原而徐取之,在減損浮冗而省用之。

  何謂隨材用人而久任之?夫人之材性,各有所宜,雖周、孔之材,不能徧為人之所為,況其下乎!固當就其所長而用之。今朝廷用人則不然,顧其出身資敘何如耳,不復問其材之所堪也。故在兩禁,則欲其為嚴助、司馬相如;任將帥,則欲其為衛青、霍去病;典州郡,則欲其為龔遂、黃霸;尹京邑,則欲其為張敞、趙廣漢;司財利,則欲其為孔僅、桑宏羊,世豈有如此人哉!故財用之所以匱乏者,由朝廷不擇專曉錢谷之人為之故也。國初,三司使或以諸衛將軍、諸司使為之,判官則朝士曉錢谷者皆得為之,不必用文辭之士也。先朝以數路用人,文辭之士寘之館閣,曉錢谷者為三司判官,曉刑獄者為開封府推、判官,三者職業不同,趣舍各異,莫相涉也。然後人主以時引對,訪問以察之,使令以試之,積久以觀之,核其真偽,辨其臧否,考其功效,然後進之退之。未必曆其職者,皆須進用,不可複退也。故群臣各宣其用,而萬事交舉矣。夫官久於其業而後明,功久於其事而後成。是以古者世官相承,以為氏姓。先朝陳恕領三司十餘年,至今稱能治財賦者,以恕為首。豈恕之材智獨異於人哉?蓋得久從事於其職故也。至於副使、判官,堪其事者,亦未數易也。是以先帝屢行大禮,東封西祀,廣修宮觀,而財用有餘者,用人專而任之久故也。近歲三司使、副使、判官,大率用文辭之士為之,以為進用之資塗,不復問其習與不習於錢谷也。彼文辭之士,習錢谷者固有之矣,然不能專也。於是乎有以簿書為煩而不省,以錢谷為鄙而不問者矣。又居官者出入遷徙,有如郵舍,或未能盡識吏人之面,知職業之所主,已舍去矣。臣頃者判度支勾院甫三年爾,自三司使下至檢法官,改易皆徧,甚者或更歷數人。雖有恪勤之人,夙夜盡心,以治其職,人情稍通,綱紀粗立,則舍之而去。後來者意見各殊,則向之所為,一皆廢壞。況怠惰之人,因循苟且,惟思便身,不顧公家者!如此而望太倉有紅腐之粟,水衡有貫朽之錢,臣未知其可也。

  凡有司官莫不欲久于其任,而食貨為甚。何則?二十七年耕,然後有九年之食。今居官者不滿三歲,安得有二十七年之效乎?臣愚以為朝廷宜精選朝士之曉練錢谷者,不問其始所以進,或進士,或諸科,或門蔭,先使之治錢谷小事,有功則使之權發遣三司判官事。及三年而察之,實效顯著,然後得權三司判官事。又三年更有實效,然後得為正三司判官。其無實效者,皆退歸常調,勿複收用。其諸路轉運使,不復以路分相壓,使之久于其任,有實效者,或自權為正,自轉運副使為轉運使。無實效者,亦退歸常調,勿複收用。每三司副使闕,則選三司判官及諸路轉運使功效尤著者以補之。三司使闕,亦選於副使以補之。三司使久于其任,能使用度豐衍,公私富實者,增其秩,使與兩府同,而勿改其職。如此則異日財用之豐耗不離於己,不得諉之他人,必務為永久之規矣。其文辭之士,則自有資塗,不必使為錢谷之吏以輕之也。

  何謂養其本原而徐取之?善治財者,養其所自來,而取其所有餘,故用之不竭,而上下交足也。不善治財者,反此。夫農、工、商賈者,財之所自來也。農盡力,則田善收而谷有餘矣。工盡巧,則器斯堅而用有餘矣。商賈流通,則有無交而貨有餘矣。彼有餘而我取之,雖多不病矣。今之有司自謂能治財者,臣見之矣,凍餒其民而豐積聚者也,埽土以市祿位而不恤後人者也,捃拾麻麥而喪邱山者也,保惜一錢而費萬金者也,不操白刃而為寇攘者也,奸巧簿書而罔君上者也。必曰養其所自來而收其所有餘,則聞者以為笑矣。夫使稼穡者饒樂,而遊惰者困苦,則農盡力矣。堅好便用者獲利,浮偽侈靡者不售,則工盡巧矣。公家之利,舍其細而取其大,散諸近而取諸遠,則商賈流通矣。農、工、商賈皆樂其業而安其富,則公家何求而不獲乎?

  夫農,天下之首務也,古人之所重,而今人之所輕。豈獨輕之,又困苦莫先焉!何以言之?彼農者,苦身勞力,衣粗食糲,官之百賦出焉,百役歸焉,歲豐賤貿其谷,以應官私之求,歲凶則流離凍餒,先眾人填溝壑。如此而望浮食之民轉而緣南畝,難矣!彼直生而不知市井之樂爾,苟或知之,則去而不返矣。故以今天下之民度之,農者不過二三,而浮食者常七八矣,欲倉廩之實,其可得乎?臣愚以為凡農民租稅之外,宜無有所預,衙前當募人為之,以優重相補,不足則以坊郭上戶為之。彼坊郭之民,部送綱運,典領倉庫,不費二三,而農民常費八九。何則?儇利戇愚之性不同故也。其餘輕役,則以農民為之。歲豐則官為平糴,使穀有所歸;歲凶則先案籍以贍農民,而後及浮食者。民有能自耕種積穀多者,不籍以為家資之數。如此則谷重而農勸矣。彼百工者,以時俗為心者也。時俗貴用物而賤浮偽,則百工變而從之矣。時俗者,以在上之人為心者也。在上好樸素而惡淫侈,則時俗變而從之矣。其百工在官者,亦當擇人而監之,功致為上,華靡為下,物勒工名,謹考其良苦而誅賞之,取其用不取其數,則器用無不精矣。彼商賈者,志於利而已矣。今縣官數以一切之計,變法更令,棄信而奪之,彼無利則棄業而從他,縣官安能止之哉!是以茶鹽棄捐,徵稅耗損,凡以此也。然則縣官之利何得哉!善治財者不然,將取之必予之,將斂之必散之,故曰計之不足,而歲計之有餘。此乃白圭、猗頓之所知,豈國家選賢擇能以治財,其用智顧不如白圭、猗頓邪?患在國家任之不久,責近效而遺遠謀故也。

  夫伐薪者,剖其條枚,養其本根,則薪不絕矣,若並根本而伐之,其得薪豈不多哉?後無繼矣。是非難知之道也。然則有司不為者,彼其心曰:「吾居官不日而遷,不立效於目前以自顯,顧養財以遺後之人使為功,吾何賴焉?」是非特有司之罪也,亦朝廷用人之法驅之使然也。

  何謂減損浮冗而省用之?吾太祖初得天下之時,止有一百一十一州爾,江南、兩浙、西川富饒之土,皆為異域,又承五代荒亂之餘,府庫空竭,豪傑棊布于海內,戎狄窺覦於邊境,戎車歲駕,四方多虞。當是之時,內給百官,外奉軍旅,誅除僭偽,賞賜巨萬,未嘗聞財用不足,如今日之汲汲也。陛下承祖宗之業,奄有四百餘州,天下一統,戎狄欵塞,富饒之土,貢賦相屬,承平積久,百姓阜安,是宜財用羨溢,百倍於前。奈何竭府庫之所蓄,罄率土之所有,當天下無事之時,遑遑焉專救經費而不足?萬一有不可期之災患,將何以待之乎!夫以國初之狹隘艱難,財用宜不足而有餘;今日之廣大安寧,財用宜有餘而不足,陛下亦嘗熟思其所以然之理乎?得非太祖所養者,皆有功有用之人,陛下所養者,未必盡有功用乎?

  竊見陛下天性恭儉,不好侈靡,宮室苑囿,皆因祖宗之舊,無所更造,或隳頓荒翳,不加修治,飲膳衣服,器皿帷帳,適足供用,不極精華,或苦惡敝綻,亦不更易,雖唐、虞之土階三尺,茅茨不翦,殆無以過。然左右侍禦之人,宗戚貴臣之家,第宅園囿,服食器用,窮天下之珍怪,極一時之鮮明,惟意所欲,無複分限,以豪華相尚,以儉樸相訾,惡常而好新,月異而歲殊。是以費用不足,則求請無厭,寬貸不恥。甚者或依憑詔令以發府庫之財,假託供奉以靡縣官之物,真偽莫辨,多少不會。陛下聖度寬仁,不欲拒塞;惡聞人過,不加案詰。至於頒賜外廷之臣,亦皆踰溢常數,不循舊規。如向者皇女初生,所散包子之類,費用不可勝紀。臣嘗聞耆舊之言,先朝公主在宮中,俸錢不過月五千,其餘後宮,月給大抵仿此。非時未嘗輕有賜予,賜予亦不甚豐。竊聞近日俸給賜予,比于先朝何啻數十倍矣。漢明帝曰:「我子豈宜與先帝子等乎!」夫等猶不可,又況過之!是以祖宗之積,窮於賜予,困于浮費,臣不能知其詳,以外望度之,什耗七八矣,內藏已虛,而浸淫于左藏矣。夫府庫者,聚天下之財以為民也,非以奉一人之私也。祖宗所為置內藏者,以備饑饉兵革非常之費,非以供陛下奉養賜予之具也。今內藏庫專以內臣掌之,不領于三司,其出納之多少,積蓄之虛實,簿書之是非,有司莫得而知也。若皆以奉養賜予而盡之,一旦有饑饉兵革之事,三司經費自不能周,內藏又無所仰,斂之於民,則民以困竭,得無狼狽而不支乎?此臣夙夜所懍懍也。今陛下所以有唐、虞之德,而無唐、虞之治者,其失在於不忍而好予。不忍則不誅有罪,好予則不待有功。不誅有罪,則奸邪欺罔而不忌;不待有功,則貪佞徼幸而無厭。治道之所以不格於上下者,凡以此也。昔韓昭侯有敝袴,命藏之,侍者曰:「君亦不仁矣!不賜左右而藏之。」昭侯曰:「吾聞明主愛一嚬一笑,嚬有為嚬,笑有為笑。今袴豈特嚬笑哉!吾必待有功者。」彼小國諸侯,猶能重賞如是,而國以富強,況以四海之主,不行無功徼幸之賞,杜塞甘言卑辭之請,則唐、虞之治,何遠之有哉!夫府庫金帛,皆生民之膏血,州縣之吏鞭撻其丁壯,凍餒其老弱,銖銖寸寸而聚也。今以富大之州終歲之積,輸之京師,適足以供陛下一朝恩澤之賜,貴臣一日燕飲之費,陛下何獨不忍於目前之群臣,而忍于天下之百姓乎!夫以陛下恭儉之德,擬于唐、虞,而百姓窮困之弊,鈞于秦、漢。秦、漢竭天下之力以奉一身,陛下竭天下之力以資眾人,其用心雖殊,其病民一也。此臣之所以尤戚戚者也。

  又宮掖者,風俗之源也;貴近者,眾庶之法也。故宮掖之所尚,則外必為之;貴近之所好,則下必效之,自然之勢也。是以內自京師士大夫,外及遠方之人,下及軍中士伍,畎畝農民,其服食器用,比於數十年之前,皆華靡而不實矣。向之所有,今人見之,皆以為鄙陋而笑之矣。夫天地之產有常而人數日繁,耕者寖寡而遊手日眾,嗜欲無極而風俗日奢,欲財力之無屈,得乎哉?又府史胥徒之屬,居無廩祿,進無榮望,皆以啖民為生者也。上自公府省寺、諸路監司、州縣、鄉村、倉場、庫務之吏,詞訟追呼、租稅繇役、出納會計,凡有毫釐之事關其手者,非賂遺則不行。是以百姓破家壞產者,非縣官賦役獨能使之然也,大半盡於吏家矣。此民之所以重困者也。又國家比來政令寬弛,百職隳廢,在上者簡倨而不加省察,在下者侵盜而恣為奸利。是以每有營造貿賣,其所費財物什倍於前,而所收功利曾不一二。此國用之所以尤不足者也。又自古百官皆有常員,而國家磨勘之法,滿歲則遷,日滋月益,無複限極,是以一官至數百人,則俸祿有增而無損矣。又近歲養兵務多不務精,夫兵多而不精,則力用寡而衣糧費,衣糧費則府庫耗,府庫耗則賜賚稀。是以不足者豈惟民哉,兵亦貧矣。策之失者,無甚於此也。凡此數者,皆所以竭民財者也。陛下安得熟視而無所變更邪?

  臣愚伏願陛下觀今日之弊,思將來之患,深自抑損,先由近始。凡宗室外戚,後宮內臣,以至外廷之臣,俸給賜予,皆循祖宗舊規,勿複得援用近歲僥倖之例。其踰越常分,妄有干求者,一皆塞絕,分毫不許。若祈請不已者,宜嚴加懲譴,以警其餘。凡文思院、後苑作所為奇巧珍玩之物,不急而無用者,一皆罷省。內自妃嬪,外自宗戚、臣庶之家,敢以奢麗之物誇眩相高,及貢獻賂遺以求悅媚者,亦明治其罪,而焚毀其物于四達之衢。專用樸素以率先天下,矯正風俗,然後登用廉良,誅退貪殘,保佑公直,銷除奸蠹,澄清庶官,選練戰士,不祿無功,不食無用。如此行之久而不懈,臣見禦府之財將朽蠹而無所容貯,太倉之粟將彌漫而不可蓋藏,農夫棄糧于畎畝,商賈讓財于道路矣!孰與今日汲汲以應目前之求,懍懍以憂將來之困乎!

  夫食貨者,天下之急務,今窮乏如是,而宰相不以為憂,意者以為非己之職故也。臣願複置總計使之官,使宰相領之,凡天下之金帛錢谷,隸于三司及不隸三司如內藏、奉宸庫之類,總計使皆統之。小事則官長專達,大事則謀於總計使而後行之,歲終則上其出入之數於總計使,量入以為出。若入寡而出多,則總計使察其所以然之理,求其費用之可省者以奏而省之,必使歲餘三分之一以為儲蓄,備禦不虞。凡三司使、副使、判官,轉運使及掌內藏、奉宸等庫之官,皆委總計使察計能否,考其功狀以奏而誅賞之。若總計使久試無效,則乞陛下罷退其人,更置之。議者必以為宰相論道經邦,燮理陰陽,不當領錢谷之職,是皆愚人不知治體者之言。昔舜舉八愷,使主後土,奏庶艱食,貿遷有無,地平天成,九功惟敘;周禮塚宰以九職、九賦、九式、九貢之法治財用;唐制以宰相領鹽鐵、度支、戶部;國初亦以宰相都提三司、水陸發運等使。是則錢谷自古及今皆宰相之職也。今譯經潤文,猶以宰相領之,豈有食貨國之大政,而謂之非宰相之事乎!必若府庫空竭,閭閻愁困,四方之民流轉死亡,而曰我能論道經邦,燮理陰陽,非愚臣之所知也。治平元年十二月,更定三司判官久任法,或因光此疏也。

  己酉,龍圖閣直學士、吏部員外郎兼侍講、知諫院楊畋卒,贈右諫議大夫。畋素謹畏,每奏事,必發封數四而後上之。及卒,家無餘資。特賜黃金二百兩。及端午賜講讀官禦飛白書扇,亦遣使特賜,置其柩所。

  己未,知荊南府、工部侍郎李參為群牧使。執政初議,欲用參為三司使,孫抃獨不可,曰:「此人若主計,外台承風刻削,則天下益困敝矣。」乃不果用。

  庚申,大宗正司言,右衛大將軍、岳州團練使宗實繳還泰州防禦使、知宗正事敕告。詔不許。

  庚午,樞密副使、給事中包拯卒,贈禮部尚書,諡孝肅。拯性峭直,然奏議平允,常惡俗吏苛刻,務為敦厚。雖疾惡甚至人情所不及,即推以忠恕。不為苟合,未嘗偽色辭以悅人。不作私書,至於幹請,無故人親黨一皆絕之。居家儉約,衣服器用飲食,雖貴,如初官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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