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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經傳


  郝經,字伯常,其先潞州人,徙澤州陵川。祖天挺,父思溫。天挺有重名,元好問之師也。金末,思溫辟地河南魯山。賊至,經母許匿窖中,賊爇火熏之,悶絕。經以蜜和寒菹汁,決母齒飲之,始蘇。時經甫九歲,人皆異之。金亡,徙順天,為守帥張柔、賈輔所知,延為上客,二家藏書皆萬卷,經博覽,學日進。

  憲宗元年,世祖以皇弟開幕府金蓮川,召經,諮以時務,條上數十事,世祖大悅,遂留王府。及伐宋,經從至濮州。有得宋人奏議以獻,言衝要宜防者,凡七道,下諸將議,經曰:「古之一天下者,以德不以力。彼今未有敗亡之釁,我乃空國而出,諸侯窺伺于內,小民凋弊於外,經見其危,未見其利也。王不如修德布惠,敦族簡賢,綏懷遠人,順時而動,宋不足圖也。」世祖愕然曰:「汝與張拔都議邪?」經對曰:「經少館張柔家,聞其議論。此則經臆說,柔不知也。」世祖以楊惟中為江淮、荊湖南北等路宣撫使,經為副使,將歸德軍,先至江上,宣佈恩信,納降附。惟中欲還汴,經不可,惟中怒,經率麾下先發。惟中愧謝,乃與經俱行。

  經聞憲宗在蜀,久無功,進東師議曰:

  經聞圖天下之事于未然則易,救天下之事於已在則難。已然之中複有未然者,使往者不失而來者得遂,是尤難也。國家以一旅之眾,奮起朔漠,斡鬥極以圖天下,馬首所向無不摧破。滅金源,並西夏,蹂荊、襄,克成都,平大理,奄征思海,有天下十八,盡元魏、金源故地而加多。惟宋不下,未能混一,連兵構禍逾二十年。何曩時掇取之易,而今日混一之難也?

  夫取天下,有可以力並,有可以術圖。並之以力則不可久,久則頓弊而不振;圖之以術則不可急,急則僥倖而難成。要之,成功各當其可,不妄為而已。

  國家創業垂五十年,而一之以兵,遣黎虔劉殆盡。自古用兵未有如是之久者也,其力安得不弊利!且括兵率賦,朝下令而夕出師,躬擐甲胄,跋履山川。以志則銳,以力則強,以土則大,而其術則未盡也。苟于諸國既平之後,息師撫民,創法立制,上下井井,不撓不紊,任老成為輔相,選賢能為任使,鳩智計為機衡,平賦以足用,屯農以足食,內治既舉,外禦亦備。如其不服,先以文誥,拒而不從,而後伺隙觀釁以正天伐。自東海至於襄、鄧、重兵數道,以為正兵。自漢中至於大理,輕兵捷出,以為奇兵。帥臣得人,師出以律,高拱九重之內,而海外有截矣。是而不為,乃於間歲遽為大舉,上下震動,兵連禍結,底安于危,是已然而莫可止者也。東師未出,大王仁明,則猶有未然者,可不議乎!

  國家用兵,一以國俗為制,而不師古,不計師之眾寡,地之險易,敵之強弱,必合圍把槊,獵取之若禽獸然。鞭弭所屬,指期約日,萬里不忒,得兵家之詭道,而長於用奇。自澮河之戰,乘勝下燕、雲,遺之而去,似無意於取者。既破回鶻,滅西夏,乃出兵關陝以敗金師,然後知所以深取之,長於用奇也。既而由金、房出繞潼關之背以攻汴,自西和徑入石泉、威、茂以取蜀,自臨洮、吐番空穿徹西南以平大理,皆用奇也。夫攻其無備,出其不意,而後可以用奇。豈有連百萬之眾,首尾萬餘裡,六飛雷動,乘輿親出。竭天下,倒四海,大極於遐徼之土,細窮於委巷之已,撞其鐘而掩其耳,齧其臍而蔽其目,如是用奇者乎?是執千金之璧而投瓦石也。

  其初以奇勝也,關隴、江淮之北,平原曠野之多,而吾長於騎,故所向不能禦。兵鋒新銳,民物稠夥,擁而擠之,郡邑自潰,而吾長於攻,故所擊無不破。是以用奇而驟勝。今限以大山深谷,厄以重險薦阻,迂以危途繚徑,我乘險以用奇則難,彼因險以制勝則易。況於客主勢懸,蘊蓄情露,雖有奇謀秘略,無所用之。力無所用與無力同,計不能行與無計周。泰山壓卵之勢,河海濯爇之舉,擁遏頓滯,盤桓而不得進,所謂強弩之末不能射魯縞者也。

  為今之計,則宜救已然之失,防未然之變而已。西師既構,猝不可解,如兩虎相鬥,入於岩阻,見之者辟易不暇,又焉能以理相喻,使之逡巡自退。彼知其危,竭國以並命,我必其取,無由以自悔,兵連禍結,何時而已。

  殿下宜遣人稟命於行在所,大軍壓境,遣使喻宋,示以大信,令降名進幣,割地納質。彼必受命,姑與之和,偃兵息民,以全吾力,而圖後舉,天地人神之福也。稟命不從,殿下之義盡,而後進吾師,重慎詳審,不為躁輕,假西師以為奇而用吾正。申以文移,喻以禍福,使知殿下仁而不殺,非好攻戰辟土地,不得已而用兵之意。誠意昭著,恩信流行,然後閱實精勇,制節以進。既入其境,敦陳固列,緩為之行。彼善於守而吾不攻。彼恃堅城以不戰老吾,吾合長圍以不攻困彼,吾地吾之所長,彼不能用其長。選出入便利之地為久駐之基,示必取之勢。毋焚廬舍,毋傷人民,開其生路,以攜其心,亟肄以疲之,多方以誤之。

  兵勢既振,蘊蓄既現,則以輕兵掠兩淮,杜其樵采,遏其糧路,使血脈斷絕,各守孤城,示不足取。即進大兵,直抵于江,沿江上下列屯萬灶,號令明肅,部曲嚴整,首尾締構,和具舟楫,聲言徑渡。彼必震疊,自起變故。蓋彼之精銳盡在兩淮,江面闊越,恃其岩阻,兵皆柔脆,用兵以來未嘗一戰,焉能當我百戰之銳。一處崩壞,則望風皆潰,肱髀不續,外內限絕,勇者不能用而怯者不能敵,背者不能返而面者不能禦,水陸相濟,必為我乘。是兵家所謂避堅攻瑕,避實擊虛者也。

  如欲存養兵力,漸次以進,以圖萬全,則先荊後淮,先淮後江。彼之素論,謂「有荊、襄則可以保淮甸,有淮甸則可以保江南。」先是,我嘗有荊、襄,有淮甸,皆自失之。今當從彼所保以為吾攻,命一軍出襄、鄧,直渡漢水造舟為梁,水陸濟師。以輕兵綴襄陽,絕其糧路,重兵趨漢陽,出不意以伺隙。不然;則重兵臨襄陽,輕兵捷出,穿徹均、房,遠叩歸、峽,以應西師。如夔門不守,大勢順流,即並兵大出。摧拉荊、郢,橫潰湘、潭,以成犄角。一軍出壽春,乘其銳氣,並取荊山,駕淮為梁,以通南北。輕兵抄壽春,而重兵布于鐘離、合肥之間,據濡須,塞皖口,南入舒、和,西及于蘄、黃,徜徉恣肆,以覘江口。烏江,採石廣布戍邏,偵江渡之險易,測備禦之疏密,徐為之謀,而後進師,所謂潰兩淮之腹心,抉長江之襟要也。一軍出維揚,合為長圍,示以必取。而以輕兵出通、泰,直塞海門、瓜步、金山、柴墟河口,遊騎上下,吞江吸海,並著威信,遲以月時,以觀其變。是所謂圖緩持久勢也。三道並出。東西連衡,殿下或處一軍,為之節制,使我兵力常有餘裕,如是則未來之變或可弭,已然之失一日或可救也。

  議者必日,三道並進,則兵分勢弱,不若並力一向,則莫我擋也。曾不知取國之術與爭地之術異,並力一向,爭地之術;諸道並進,取國之術也。昔之混一者,皆若是矣。晉取吳,則六道進;隨取陳,則九道進;宋之於南唐,則二面皆進。未聞以一旅之眾,而能取國者,或者有之,僥倖之舉也。豈有堂堂天國,師徒百萬,而為僥倖之舉乎?況彼渡江立國,百又餘年,紀綱修明,風俗完厚,君臣輯睦,內無禍釁,東西南北輪廣萬里,不可謂小,自敗盟以來,無日不討軍實而申警之,當我強對,未嘗大敗,不可謂弱,豈可蔑視,謂秦無人,直欲一軍幸而取勝乎?秦王問王翦以伐荊,翦曰:「非六十萬不可。」王曰:將軍老矣。」命李信將二十萬往,不克,卒禦翦以兵六十萬而後舉楚。蓋眾有所必用,事勢有不可懸料而幸取者,故王者之舉必萬全,其幸舉者,崛起無賴之人也。

  嗚呼!西師之出,已瓜及戍,而猶未即功。國家全盛之力在於東師,若亦直前振迅,銳而圖功,一舉而下金陵、舉臨安則可也。如兵力耗弊,役成遷延,進退不可,反為敵人所乘,悔可及乎!難然,猶有可憂者。國家掇取諸國,飄忽厲,本以力勝,今乃無故而為大舉,若又措置失宜,無以挫英雄之氣,服天下之心,則稔惡懷奸之流,得以窺其隙而投其間,國內空虛,易為搖盪。臣愚所以諄諄于東師,反覆致論,謂不在於已然而在於未然者,此也。

  及世祖渡江圍鄂州、聞憲宗崩,召諸將密議,經複進議曰:

  《易》言:「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聖人乎!」殿下聰明睿知,足以有臨,發強剛毅,足以有斷。進退存亡之正,知之久矣。向中沙陀,命經曰:「時未可也。」又曰:「時之一字最當整理。」又曰:「可行之時,爾自知之。」大哉王言,時乘六龍」之道,知之久矣。自出師以來,進而不退。經有所未解者,故言於真定,于曹、濮,于唐,鄧。亟言不已,未賜開允。今事急,故複進狂言。

  國家自平金以來,惟務進取,不遵養時晦,老師費財,卒無成功,三十年矣。蒙哥罕立,當安靜以圖寧諡,無故大舉,進而不退,禦王東師,則不當複進也而遽進,王以有命不敢自逸,至於汝南,既聞凶訃,即當遣使遍告諸師各以次退,修好于宋,歸定大事,不當複進也而遽進。以有師期,會于江濱,遣使喻宋,息兵安民,振旅而歸,不當複進也而又時。既不宜渡淮,又豈宜渡江?既不宜妄進,又豈宜攻城?若以機不可失,敵不可縱,亦既渡江,不能中止,便當乘虛取鄂,分兵四出,直造臨安,疾雷不及掩耳,則宋亦可圖。如其不可,知難而退,不失為金兀術也。師不當進而進,江不當渡,而渡,城不當攻而攻,當速退而不退,當速進而不進,情見勢屈,舉天下兵力不能取一城,則我竭彼盈,又何俟乎?且諸軍疾疫已十四五,又延引月日,冬春之交,疫必大作,恐欲還不能。

  彼既上流無虞,呂文德已並兵拒守,知我國疵,鬥氣自倍,兩淮之兵盡集白鷺,江西之兵盡集隆興,嶺廣之兵盡集長沙,閩、越沿海巨舶大艦以次而至,伺隙而進,如遏截于江、黃津渡,邀遮於城關關口,塞漢東之石門,限郢、複之湖濼,則我將安歸?無已則突入江、浙,搗其心腹。聞臨安、海門已具龍舟,則已徒往;還抵金山,並命求出,豈無韓世忠之儔?且鄂與漢陽分據大別,中挾巨浸,號為活城,肉薄骨並而拔之,則彼委破壁孤城而去,朔流而上,則入洞庭,保荊、襄,順流而下,則精兵健櫓突過滸、黃,未易遏也,亦徒費人命,安所得哉!

  雖然,以王本心,不欲渡江,既渡江,不欲攻城,既攻城,不欲並命,不焚廬舍,不傷人民,不易其衣冠,不毀其墳墓,三百裡外不使侵掠。或勸徑趨臨安,日其民人稠夥,若往,雖不殺戮,亦距蹂,吾所不心。若天與我,不必殺人;若天不與,殺人何益,而竟不往。諸將歸罪士人,謂不可用,以不殺人故不得城。大王曰彼守城者只一賈制置,汝十萬眾不能勝,汝輩之罪也,豈士人之罪乎!益禁殺人。巋然一仁,上通於天,久有歸志,不能遂行耳。然今事急,不可不斷也。

  宋人方懼大敵,自救之師雖則畢集,未暇謀我。第吾國內空虛,塔察國王與李行省肱髀相依,在於背脅;西域諸胡窺覘關隴,隔絕旭烈大王;病民諸奸各持兩端,觀望所立,莫不凱覦神器,染指垂涎。一有狡焉,或啟戎心,先人舉事,腹背受敵,大事去矣。且阿裡不可已行赦令,令脫裡赤為斷事官、行尚書省,據燕都,按圖籍,號令諸道,行皇帝事矣。雖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獨不見金世宗、海陵之事乎!若彼果決,稱受遺詔,便正位號,下詔中原,行赦江上,欲歸得乎?

  昨奉命與張仲一觀新月城,自西南隅,萬人敵,上可並行大車,排槎串樓,締構重複,必不可攻,只有許和而歸耳。斷然班師,亟定大計,銷禍于未然。先命勁兵反截江面,與宋議和,許割淮南、漢上、梓夔兩路,定疆界歲幣。置輜重,以輕騎歸,渡淮乘驛,直造燕都,則從天而下,彼之奸謀僭志,冰釋瓦解,遣一軍逆蒙哥罕靈輿,收皇帝璽。遣使召旭烈、阿裡不哥、摩哥及諸王駙馬,會喪和林。差官於汴京、京兆,成都、東平、西京,北京,撫慰安輯,召真金太子鎮燕都,示以形勢。則大寶有歸,而社稷安矣。

  會宋賈似道亦遣間使請和,乃班師。

  世祖既位,經上立政議曰:

  臣聞,所貴乎有天下者,謂其能作新樹立,列為明聖,德澤加於人,令聞施於後也。非謂其志得意滿,苟且而已也。志得意滿,苟且一時,草木並朽而無聞,是為身者也,于天下何有?有志於天下者不貴也。為人之所不能為,立人之所不能立,變人之所不能變,舊然與天地並,沛然與造化同,雷厲風飛,日星明而江河流,天下莫不貴之而已。不以為貴,以為已懷所當為之職分也。古之有天下者,莫不然。後之有天下者,亦莫不當然。天下,一大器也。綱紀禮義者,天下之元氣。文物典章者,天下之命脈。非是,則天下之器不能安。小廢則小壞,大廢則大壞。小為之修完,則小康。大為之修完,則太平。故有志於天下者,必修之,而不棄也。以致治自期,以天下自任,孳孳汲汲,持扶安全,必至成功而後已。使天下後世稱之曰,天下之禍至某君而降,天下之亂至某君而治,天下之亡者至某君而存,天下之未至作者,至某君而作,配天立極,斷統作帝,熙鴻號於無窮,若是則可謂有志於天下矣。

  由漢以來尚志之君六七。作于漢則曰高帝,曰文帝,曰武帝,曰昭帝,曰宣帝,曰世祖,曰明帝,曰章帝,凡八帝。於三國,則曰昭烈,一帝。于晉則曰孝武,一帝。于元魏則曰孝文,一帝。于宇文周,則曰武帝,一帝。于唐則曰高祖,曰文皇,曰玄宗,曰憲宗,曰武宗,曰宣宗,凡六帝。于後周則曰世宗,一帝。于宋則曰太祖,曰太宗,曰仁宗,曰高宗,曰孝宗,凡五帝。于金源則曰世宗,曰章宗,凡二帝。是皆光大炳糧,不辱於君人之名,有功於天下甚大,有德於生民甚厚,人之類不至於盡亡,天下不至於皆為草木鳥獸,天下之人猶知有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人倫不至於大亂,綱紀禮義、典章文物不至於大壞,數君之力也。嗚呼!上下數千載,有志之君僅是數者。何苟且一時者多,而致治者鮮也。雖然,是數君者,獨能樹立,功成治定,揄揚於千載之下,豈不為英主也哉!其視壞法亂紀,睪彝倫,毒海內,覆宗社,碌碌以偷生,孑孑以自蔽,其為庸懦者,可為憫笑也。

  國家光有天下綿曆四紀,恢拓疆宇,古莫與京。惜乎攻取之計甚切,而修完之功不逮。天下之器日益弊,而生民日益憊也。蓋其幾一失,而其弊遂成。初下燕雲,奄有河朔,便當創法立制,而不為。既並西域,滅金源,蹂荊襄,國勢大張,兵力崛阜,民物稠夥,大有為之時也。苟於是時,正綱紀,立法度,改元建號,比隆前代,使天下一新,漢唐之舉也,而不為。於是法度廢則綱紀亡,官制廢則政事亡,都邑廢則宮室亡,學校廢則人材亡,廉恥廢則風俗亡,紀律廢則軍政亡,守令廢則民政亡,財賦廢則國用亡,天下之器雖存,而其實則無有。

  賴社稷之靈,祖宗之福,兵鋒所向,無不摧破,穿徹海嶽之銳,跨淩宇宙之氣,騰擲天地之力,隆隆殷殷,天下莫不懾伏。當太宗皇帝臨禦之時,耶律楚材為相,定稅賦,立製作,榷宣課,分郡縣,籍戶口,理獄訟,別軍民,設科舉,推恩肆赦,方有志於天下。而一二不逞之人投隙抵罅,相與排擯,百計攻訐,乘宮闈違豫之祭,恣為矯誣,卒使楚材憤悒以死。既而牽連黨與,倚疊締絕,援進宵人,禦之以武,相與割剝天下,而天下被其禍,荼毒宛轉,十又餘年,生民顒顒,莫不引頜望明君出。

  先皇帝初踐寶位,皆以為致治之主,不世出也。既而下令鳩括符璽,督察郵傳,遺使四出,究核徭賦,以求民瘼,汙吏濫官,黜責殆遍,其願治之心亦切也。惜其授任皆前日害民之尤者,舊弊未去,新弊複生,而致治之凡又失也。

  今陛下統承先王聖謨,英略恢廓,正大有一天下之勢。自金源以來,綱紀禮義、文物典章,皆已墜沒,其緒餘土苴,萬億之能一存。若不大為振澡,與天下更始,以國朝之成法,援唐、宋之故典,參遼、金之遺制,設官分職,立政發民,成一王法,是亦因仍苟且,終於不可為,使天下後世以為無志於天下,歷代綱紀典刑至今而盡,前無以貽謀,後無以取法,壞天地之元氣,愚生民之耳目,後世之人因以竊笑而非之,痛惜而歎惋也。

  昔元魏始有代地,便參用漢法,至孝文遷都洛陽,一以漢法為政,典章文物粲然,與前代比隆,至今稱為賢君,王通修元經即與為正統,是可以為監也。金源氏起東北,小夷部曲數百人,渡鴨綠,取黃龍,便建位號,一用遼、宋制度,收一國名士,置之近要,使藻飾王化,號十學士,至世宗與宋定盟,內外無事,天下晏然,法制修明,風俗完厚,真德秀謂金源氏典章法度在元魏右,天下亦至今稱為賢君。燕都故老語及先皇者,必為流涕,其德澤在人之深如此。是以可以為監也。

  今有唐之地而加大,有漢唐之民而加多,雖不能便如漢、唐,為元魏、金源之治亦可以。陛下睿稟仁慈,天錫勇智,喜之冠,崇禮讓,愛養中國,有志於為治,而為豪傑所歸,生民所望久矣。但斷然有為,存典章,立綱紀,以安天下之器,不為苟且一時之計,奮揚乾綱,應天革命,進退黜陟,使各厭伏,天下不勞而治也。今自踐祚以來,下明詔,蠲苛煩,立新政,去舊汙,登進茂異,舉用老成,緣飾以文,附會漢法,斂江上之兵,一視以仁,兼愛兩國,莫不思見德化之盛,至治之美也。但恐害民餘孽,扳附奸邪,更相援引,比周以進。若不辨之於早,猶夫前日也。以有為之姿,據有為之位,乘有為之勢,而不為有為之事,與前代英主比隆,陛下亦必愧怍而不為。《書》曰:「罔不在厥初,」《易》曰:「履霜堅冰」,至《詩曰》:「如彼十雨雪,先集維霰,」《春秋》書「元年春王正月,」皆謹之于初,辨之於早也。有有為之志,而不辨奸邪於早,而卻之,則鑠剛以柔,蔽明以暗,終不能以有為。蓋彼奸人易合難去,誘之以甘言,承之以令色,賂之以重寶,便辟迎合,無所不至,不辨之於早,而拒之,則墮其計中,授之以柄,而隨之耳。

  昔王安石拜參政,呂獻可即以十罪劾之,溫公謂太早,獻哥曰:「去天下之害,不可不速,異日諸君必受其禍。」安石得政,宋果以亡。溫公曰:「呂獻可之先見,范景仁之勇決,吾不及也。」

  夫月暈而風,礎潤而雨,理有所必然。雖天地亦可先見,況於人乎?方今之勢,在於卓然有為,斷之而已。去舊汙,立新政,創法制,辨人材,綰結皇綱,藻飾王化,偃戈卻馬,文致太平。陛下今日之事也。毋以為難而不為,毋以為易而不足為,投械挈會,比隆前王,政在此時。不累於宵人,不惑於群言,兼聽俯納,臣之所願也。

  世祖深韙其言,欲大用之。

  時王文統當國,忌經,思擯之於外。中統元年,世祖議遣使于宋,告即位,且征前日請和之議,仍敕沿邊諸將毋鈔掠,經入辭,請與蒙古人偕往。帝不許曰:「卿等往即可,彼之君臣皆書的也。」賜葡萄酒,沼曰:「朕初即位,庶事草創,卿當遠行,凡可輔朕者,亟以聞。」經奏便宜十六事,辭多不載。

  或謂經:「宋人譎詐,動以疾辭。」經曰:「自南北構難,兵連禍結,苟能弭兵靖亂,吾學為有用矣,雖蹈不測之淵,吾所甘心也。」既行,文統陰囑李璮侵宋,欲假手害經。以至濟南,璮以書止之,經奏其事於朝。宋敗璮軍于淮安,經至宿州,遣副使劉仁傑、參議高翿請入國期,不報。遺書宰相及淮帥李庭芝,庭芝複書果疑經,而賈似道方以卻敵為功,恐經至謀泄,館經真州。經乃表奏宋主曰:「願效魯連之義,排難解紛,豈知唐儉之徒,疑兵誤國。」又數上書宋主及宰執,極陳戰和利害,且請入見及歸,皆不報。驛吏棘垣鑰戶,晝夜守邏,欲以動經,經不屈。經待下素嚴,又久羈困,多怨者。經諭曰:「向受命不進,我之罪也。一入宋境,死生進退,聽其在彼,我終不能屈身辱命。汝等不幸,宜忍以待之,我觀宋祚將不久矣。」

  至元十二年,丞相伯顏南伐,帝遣禮部尚書中都海牙及經弟行樞密院都事庸入宋,問執行入之罪,宋懼,遣總管段祐以禮送經歸。似道之謀既泄,尋竄死。經道病,帝遣樞密院官及尚醫近侍迎勞,所過父老瞻望流涕。明年夏,至闕,賜宴內廷,賞賚有差。

  秋七月卒,年五十三,敕官為護喪遠葬,諡文忠。官其子采麟奉訓大夫、知林州。後贈昭文館大學士、司徒、冀國公。

  經為人尚氣節,為學務有用。及被留,思托言垂後,撰《續後漢書》、《易春秋外傳》、《太極演》、《原古錄》《通鑒書法》、《五衡貞觀》等書及文集,凡數百卷。其文豐蔚豪宕,善議論。詩尤奇崛。拘使館十六年,從者皆通於學。開封民射雁金明池,得系帛詩雲:「霜落風高恣所如,歸期回首是春初。上林天子援弓繳,窮海累臣有帛書。」後題曰中統十五年九月一日放雁,獲者勿殺,國信大使郝經書于真州忠勇軍營新館。」鹹謂經之忠節所感動。時南北隔絕,經不知改元,故題曰中統十五年雲。

  二弟彝、庸,皆有名。彝字仲常,隱居以壽終;庸字季常,潁州知州。子采麟,累官集賢直學士、山南江北道肅政廉訪使。

  從經使宋者有苟宗道,字正甫,保定人,官都事,經授以經學,官至國子祭酒、江南行台治書侍御史,卒。

  ***

  史臣曰:「郝經屢進言于世祖,以伐宋為連兵構禍。就成敗論之,其言似迂而不切,然謂如其不服,先以文誥,拒而不從,再行天伐,異曰蒙古滅宋,卒不外此,蓋王者之師,誠不以險謀詭計為勝算也。宋人自亡其國,無足論者。以經之學識,而不獲用於至元之世,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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