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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了家族(2)


  我回到家裡人住的那間屋子,覺得分別了半天,就像分別了一年似的。見了面,大家都很高興。我告訴了他們所長說要我「練一練」的話,大家從這句話裡覺出政府似乎不急於處理我的意思,就更高興了。

  然而家裡人並沒有讓我去練,我自己也不想去練。我只考慮所長那番話的意思,遲早還會叫我們分開,因此必須好好地想出個辦法來應付這個問題。我竟沒想到,所長給的時間是這樣短,才過了十天,我的辦法還沒想好,看守員就又來叫我收拾鋪蓋了。

  我決定趁小瑞給我收拾東西的時間,對家族囑咐幾句。因為怕門外的看守員聽見,不好用嘴說,就寫了一個紙條;又因屋子裡這時多了兩個汪偽政權的人,所以紙條寫得特別含蓄。大意是;我們相處得很好,我走後仍要和衷共濟,我對你們每人都很關懷。寫罷,我交給溥傑,叫他給全體傳閱。我相信他們看了,必能明白「和衷共濟」的意思是不要互相亂說。我相信兩個汪偽政權的人對我的舉動並沒有發生懷疑。

  我的侄子又給我抱著鋪蓋提著箱子,把我送進上次那間屋子,人們又把我的鋪蓋接過去,安放在那個好地方。跟上次一樣,我在炕上坐不住,又抱著胳臂踱了一陣,然後去敲門板。

  還是那個矮墩墩的看守員打開了門。我現在已知道他姓劉,而且對他有了一些好感。這是由吃包子引起的。不久前,我們第一次吃包子,大家吃得特別有味,片刻間全吃光了。劉看守員覺著這件事很新鮮,笑著走過來,問我們夠不夠。有人不說話,有人吞吞吐吐地說「夠了」。他說:「怎麼忸忸怩怩的,要吃飽嘛!」說著,一陣風似地走了,過了一會兒,一桶熱騰騰包子出現在我們的房門口。我覺得這個人挺熱心,跟他說出我的新主意,諒不至於出岔子。

  「劉先生,我有件事……」

  「找所長?」他先說了。

  「我想先跟劉先生商量一下,我,我……」

  「還是不習慣?」他笑了。這時我覺出背後也似乎有人在發笑,不禁漲紅了臉,連忙辯解說:「不,我想說的不是再搬回去。我想,能不能讓我跟家裡人每天見一面。只要能見見,我就覺著好得多了。」

  「每天在院裡散步,不是可以見嗎?這有什麼問題?」

  「我想跟他們在一起說說話兒,所長准許嗎?」按照規定,不同監房是不得交談的。

  「我給你問問去。」

  我得到了准許。從這天起,我每天在院子裡散步時都能和家裡人見一次面,說一會兒話兒。幾個侄子每天都告訴我一點關於他們屋裡的事情,所裡的人跟他們說了什麼,他們也照樣告訴我。從接觸中,小固還是那樣滿不在乎,小秀也沒什麼異樣,小瑞仍然恭順地為我洗衣服、補襪子。

  我所擔心的問題得到了解決,不想新的問題出現了。這就是,過去四十多年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習慣,現在給我帶來極大的苦惱。

  四十多年來,我從來沒疊過一次被,鋪過一次床,倒過一次洗臉水。我甚至沒有給自己洗過腳,沒有給自己系過鞋帶。像飯勺、刀把、剪子、針線這類東西,從來沒有摸過。現在一切事都要我親自動手,使我陷入了十分狼狽的境地。早晨起來,人家早已把臉洗完了,我才穿上衣服,等到我準備去洗臉了,有人提醒我應該先把被疊好;等我胡亂地卷起被子,再去洗臉,人家早洗完了;我漱口的時候,已經把牙刷放進嘴裡,才發現沒有蘸牙粉,等我把這些事情都忙完了,人家早飯都快吃完了。我每天總是跟在別人後面,忙得昏頭脹腦。

  僅僅是忙亂,倒還罷了,更惱人的是同屋人的暗笑。同屋的八個人,都是偽滿的將官,有「軍管區司令」、「旅長」,也有「禁衛軍團長」,他們從前在我面前都是不能抬頭的人物。我初到這間屋子的時候,他們雖然不像我的家族那樣偷著叫我「上邊」,但「你」字還不敢用,不是稱我為「先生」,就是索性把稱呼略掉,以表示對我的恭敬。這時他們的恥笑雖不是公然的,但是他們那種故做不看、暗地偷看的表情,常常讓我感到格外不好受。

  讓我感到很不好受的還不僅限於此。我們從到撫順的第一天起,各個監房都建立了值日制度,大家每天輪流打掃地板、擦洗桌子和倒尿桶。沒跟家族分開時,這些事當然用不著我來幹。我搬進了新屋之後,難題就來了,輪到我值日那天該怎麼辦呢?我也去給人倒尿桶?我跟日本關東軍訂立密約的時候,倒沒覺得怎樣,而現在把倒尿桶卻當成了上辱祖宗、下羞子侄的要命事。幸好所方給我解了圍,第二天,所方一位姓賈的幹部走來對大家說:「溥儀有病,不用叫他參加值日了!」我聽到這句話,猶如絕路逢生,心中第一次生出了感激之情。

  值日的事解決了,不想又發生了一件事。有一天,我們正在院子裡三三兩兩地散步,所長出現了。我們每次散步他必定出現,而且總要找個犯人談幾句。這次我發現他注意到了我。他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陣,打量得我心裡直發毛。

  「溥儀!」他叫了一聲。我從回國之後,開始聽別人叫我的名字,很覺不習慣,這時仍感到刺耳,覺得還不如聽叫號碼好受。來這裡的初期,看守員一般總是叫號碼的(我的號碼是「981」)

  「是,所長。」我走了過去。

  「你的衣服是跟別人一塊發的,怎麼你這一身跟別人的不一樣?」他的聲調很和氣。

  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再看看別人,原來別人身上整整齊齊,乾乾淨淨,而我的卻是褶褶囊囊,邋裡邋遢:口袋扯了半邊,上衣少了一隻扣子,膝蓋上沾了一塊藍墨水,不知怎麼搞的,兩隻褲腿也好像長短不一,鞋子還好,不過兩隻鞋只有一根半鞋帶。

  「我這就整理一下,」我低聲說,「我回去就縫口袋、釘扣子。」

  「你衣服上的褶子是怎麼來的呢?」所長微笑著說,「你可以多留心一下,別人怎麼生活。能學習別人的長處,才能進步。」

  儘管所長說得很和婉,我卻覺得很難堪,很氣惱。我這是第一次被人公開指出我的無能,這是我第一次不是被當做尊嚴的形象而是作為「廢物」陳列在眾目注視之下。「我成了大夥研究的標本啦!」我難受地轉過身,避開「大臣」和「將官」們的目光,希望天色快些暗下來。

  我溜到牆根底下,望著灰色的大牆,心中感慨萬千:我這一生一世總離不開大牆的包圍。從前在牆裡邊,我還有某種尊嚴,有我的特殊地位,就是在長春的小圈子裡,我也保持著生活上的特權,可是如今,在這個牆裡,那一切全沒有了,讓我跟別人一樣,給我造成了生存上的困難。總之一句話,我這時不是因感到自己無能而悲哀,而是由於被人看做無能而氣惱。或者說,我不是怪自己無能,而是怨恨我一向認為天生應該由人來服侍的特權的喪失。我因免於值日而對所方發生的感激之情,這時一下子全消失了。

  這天晚上,我發現了別人臨睡時脫下衣服,都整整齊齊地疊好、放在枕頭底下,而我卻一向是脫下來順手一團,扔到腳底下的。我想起所長說的話,確有幾分道理,應該注意一下別人的長處,——我如果早知道這點的話,今天不是就不會碰到這種難堪了嗎?我對夥伴們產生了不滿,他們為什麼對我這樣「藏奸」,不肯告訴我呢?

  其實,那些偽將官們連向我說話還感到拘謹,我既然不肯放下架子去請教,誰還敢先向我指指點點呢?

  我就是這樣的在撫順度過了兩個多月。十月末,管理所遷往哈爾濱,我們便離開了撫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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