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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君臣論治(5)


  十二年春三月辛亥,著作佐郎鄧世隆表請集上文章。上曰:「朕之辭令,有益於民者,史皆書之,足為不朽。若其無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陳後主、隋煬帝皆有文集行于世,何救於亡。為人主患無德政,文章何為。」遂不許。

  丙子,以皇孫生,宴五品以上於東宮。上曰:「貞觀之前,從朕經營天下,玄齡之功也。貞觀以來,繩愆糾繆,魏征之功也。」皆賜之佩刀。上謂征曰:「朕政事何如往年。」對曰:「威德所加,比貞觀之初則遠矣,人悅服則不逮也。」上曰:「遠方畏威慕德故來服,若其不逮,何以致之。」對曰:「陛下往以未治為憂,故德義日新。今以既治為安,故不逮。」上曰:「今所為猶往年也,何以異。」對曰:「陛下貞觀之初,恐人不諫,常導之使言,中間悅而從之。今則不然,雖勉從之,猶有難色。所以異也。」上曰:「其事可聞歟。」對曰:「陛下昔欲殺元律師,孫伏伽以為法不當死,陛下賜以蘭陵公主園,直百萬。或雲:賞太厚,陛下雲:朕即位以來,未有諫者,故賞之。此導之使言也。司戶柳雄妄訴隋資,陛下欲誅之,納戴胄之諫而止。是悅而從之也。近皇甫德參上書諫修洛陽宮,陛下恚之,雖以臣言而罷,勉從之也。」上曰:「非公不能及此,人苦不自知耳。」

  秋九月甲寅,上問侍臣「帝王創業與守成孰難。」房玄齡曰:「草昧之初,與群雄並起,角力而後臣之,創業難矣。」魏徵曰:「自古帝王莫不得之於艱難,失之于安逸,守成難矣。」上曰:「玄齡與吾共取天下,出百死得一生,故知創業之難。征與吾共安天下,常恐驕奢生於富貴,禍亂生於所忽,故知守成之難。然創業之難既已往矣,守成之難方當與諸公慎之。」玄齡等拜曰:「陛下及此言,四海之福也。」

  十三年春二月,上既詔宗室群臣襲封刺史,左庶子于志寧以為古今事殊,恐非久安之道,上疏爭之。侍御史馬周亦上疏,以為「堯、舜之父猶有朱、均之子。儻有孩童嗣職,萬一驕愚,兆庶被其殃,而國家受其敗。正欲絕之也,則子文之治猶在,正欲留之也,而欒黶之惡已彰。與其毒害于見存之百姓,則甯使割恩於己亡之一臣,明矣。然則向所謂愛之者,乃適所以傷之也。臣謂宜賦以茅土,疇其戶邑,必有材行,隨器授官,使其人得奉大恩,而子孫終其福祿。」會司空、趙州刺史長孫無忌等皆不願之國,上表固讓,稱「承恩以來,形影相弔,若履春冰,宗戚憂虞,如置湯火。緬惟三代封建,蓋由力不能制,因而利之,禮樂節文,多非已出。兩漢罷侯置守,蠲除曩弊,深協事宜。今因臣等複有變更,恐紊聖朝綱紀。且後世愚幼不肖之嗣,或抵冒邦憲,自取誅夷,更因延世之賞,致成絕之禍,良可哀湣。願停渙汗之旨,賜其性命之恩。」無忌又因子婦長樂公主固請于上,且言:「臣披荊棘事陛下,今海內寧一,奈何棄之外州,與遷徙何異。」上曰:「割地以封功臣,古今通義,意欲公之後嗣輔朕子孫,共傳永久。而公等乃復發言怨望,朕豈強公等以茅土邪。」庚子,詔停世封刺史。

  夏五月,旱。甲寅,詔五品以上上封事。魏徵上疏,以為「陛下志業,比貞觀之初,漸不克終者凡十條。」其間一條,以為「頃年以來,輕用民力,乃雲: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自古未有因百姓逸而敗,勞而安者也,此恐非興邦之至言。」上深加獎歎,雲:「已列諸屏障,朝夕瞻仰,並錄付史官。」仍賜征黃金十斤,廄馬二匹。

  冬十一月戊辰,尚書左丞劉洎為黃門侍郎,參知政事。

  十四年冬十二月,魏徵上疏,以為「在朝群臣,當樞機之寄者,任之雖重,信之未篤,是以人或自疑,心懷苟且。陛下寬于大事,急於小罪,臨時責怒,未免愛憎。夫委大臣以大體,責小臣以小事,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職,則重大臣而輕小臣,至於有事,則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輕,疑其所重,將求致治,其可得乎。若任以大官,求其細過,刀筆之吏,順旨承風,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陳也則以為心不伏辜,不言也則以為所犯皆實。進退惟谷,莫能自明,則苟求免禍,矯偽成俗矣。」上納之。

  上謂侍臣曰:「朕雖平定天下,其守之甚難。」魏徵對曰:「臣聞戰勝易,守勝難。陛下之及此言,宗廟社稷之福也。」

  右庶子張玄素少為刑部令史,上嘗對朝臣問之曰:「卿在隋何官。」對曰:「縣尉。」又問:「未為尉時何官。」對曰:「流外。」又問:「何曹。」玄素恥之,出合殆不能步,色如死灰。諫議大夫褚遂良上疏,以為「君能禮其臣,乃能盡其力。玄素雖出寒微,陛下重其才,擢至三品,翼贊皇儲,豈可複對群臣窮其門戶。棄宿昔之恩,成一朝之恥,使之鬱結於懷,何以責其伏節死義乎。」上曰:「朕亦悔此問,卿疏深會我心。」遂良,亮之子也。孫伏伽與玄素在隋皆為令史,伏伽或於廣坐自陳往事,一無所隱。

  言事者多請上親覽表奏,以防壅蔽。上以問魏徵,對曰:「斯人不知大體,必使陛下一一親之,豈惟朝堂,州縣之事亦當親之矣。」

  十五年秋七月丙子,上指殿屋謂侍臣曰:「治天下如建此屋,營構既成,勿數改移。苟易一榱,正一瓦,踐履動搖,必有所損。若慕奇功,變法度,不恒其德,勞擾實多。」

  冬十二月,上問魏徵「比來朝臣何殊不論事。」對曰:「陛下虛心採納,必有言者。凡臣徇國者寡,愛身者多,彼畏罪,故不言耳。」上曰:「然。人臣關說忤旨,動及刑誅,與夫蹈湯火冒白刃者亦何異哉。是以禹拜昌言,良為此也。」

  房玄齡、高士廉遇少府少監竇德素于路,問:「北門近何營繕。」德素奏之。上怒,讓玄齡等曰:「君但知南牙政事。北門小營繕,何預君事。」玄齡等拜謝。魏徵進曰:「臣不知陛下何以責玄齡等,而玄齡等亦何所謝。玄齡等為陛下股肱耳目,於中外事皆無不應知者。使所營為是,當助陛下成之,為非,當請陛下罷之。問於有司,理則宜然。不知何罪而責,亦何罪而謝也。」上甚愧之。

  上嘗臨朝謂侍臣曰:「朕為人主,常兼將相之事。」給事中張行成退而上書,以為「禹不矜伐而天下莫與之爭。陛下撥亂反正,群臣誠不足望清光,然不必臨朝言之。以萬乘之尊,乃與群臣校功爭能,臣竊為陛下不取。」上甚善之。

  十六年夏四月壬子,上謂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卿猶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為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邪。」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黃門侍郎劉洎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上曰:「誠然。」

  秋七月戊午,以長孫無忌為司徒,房玄齡為司空。

  特進魏徵有疾,上手詔問之,且言:「不見數日,朕過多矣。今欲自往,恐益為勞。若有聞見,可封狀進來。」征上言:「比者弟子陵師,奴婢忽主,下多輕上,皆有為而然,漸不可長。」又言:「陛下臨朝,嘗以至公為言,退而行之,未免私僻。或畏人知,橫加威怒,欲蓋彌彰,競有何益。」征宅無堂,上命輟小殿之材以構之,五日而成,仍賜以素屏風、素褥、幾、杖等以遂其所尚。征上表謝,上手詔,稱「處卿至此,蓋為黎元與國家,豈為一人,何事過謝。」

  冬十一月壬申,上曰:「朕為兆民之主,皆欲使之富貴。若教以禮義,使之少敬長,婦敬夫,則皆貴矣。輕徭薄斂,使之皆治生業,則皆富矣。若家給人足,朕雖不聽管樂弦,樂在其中矣。」

  高祖之入關也,隋武勇郎將馮翊黨仁弘將兵二千餘人歸高祖于蒲阪,從平京城。尋除陝州總管。大軍東討,仁弘轉餉不絕,曆南寧、戎、廣州都督。仁弘有才略,所至著聲跡,上甚器之。然性貪,罷廣州,為人所訟,贓百餘萬,罪當死。上謂侍臣曰:「吾昨見大理五奏誅仁弘,哀其白首就戮,方晡食,遂命撤案。然為之求生理,終不可得。今欲曲法,就公等乞之。」十二月壬午朔,上覆召五品已上就太極殿前,謂曰:「法者,人君所受於天,不可以私而失信。今朕私黨仁弘而欲赦之,是亂其法,上負於天,欲席槁於南郊,日一進蔬食,以謝罪於天三日。」房玄齡等皆曰:「生殺之柄,人主所得專也,何至自貶責如此。」上不許。群臣頓首固請於庭,自旦至日昃,上乃降手詔,自稱「朕有三罪:知人不明,一也。以私亂法,二也。善善未賞,惡惡未誅,三也。以公等固諫,且依來請。」於是黜仁弘為庶人,徙欽州。

  上問侍臣曰:「自古或君亂而臣治,或君治而臣亂,二者孰愈。」魏徵對曰:「君治則善惡賞罰當,臣安得而亂之。苟為不治,縱暴愎諫,雖有良臣,將安所施。」上曰:「齊文宣得楊遵彥,非君亂而臣治乎。」對曰:「彼才能救亡耳,烏足為治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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