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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君臣論治(1)


  唐高祖武德九年秋八月甲子,太宗即皇帝位於東宮顯德殿。九月己酉,上面定勳臣長孫無忌等爵邑,命陳叔達于殿下唱名示之,且曰:「朕敘卿等勳賞或未當,宜各自言。」於是諸將爭功,紛紜不已。淮安王神通曰:「臣舉兵關西,首應義旗,今房玄齡、杜如晦等專弄刀筆,功居臣上,臣竊不服。」上曰:「義旗初起,叔父雖首唱舉兵,蓋亦自營脫禍。及竇建德吞噬山東,叔父全軍覆沒。劉黑闥再合餘燼,叔父望風奔北。玄齡等運籌帷幄,坐安社稷,論功行賞,固宜居叔父之先。叔父國之至親,朕誠無所愛,但不可以私恩濫與勳臣同賞耳。」諸將乃相謂曰:「陛下至公,雖淮安王尚無所私,吾儕何敢不安其分。」遂皆悅服。房玄齡嘗言:「秦府舊人未遷官者,皆嗟怨曰:吾屬奉事左右,幾何年矣,今除官,返出前宮、齊府人之後。。」上曰:「王者至公無私,故能服天下之心。朕與卿輩日所衣食,皆取諸民者也。故設官分職,以為民也,當擇賢才而用之,豈以新舊為先後哉。必也新而賢,舊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舊乎。今不論其賢不肖,而直言嗟怨,豈為政之體乎。」

  冬十月甲申,民部尚書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踐者,請戶給絹一匹」。上曰:「朕以誠信禦下,不欲虛有存恤之名而無其實。戶有大小,豈得雷同給賜乎。」於是計口為率。

  初,上皇欲強宗室以鎮天下,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子,雖童孺皆為王,王者數十人。上從容問群臣:「遍封宗子,於天下利乎。」封德彝對曰:「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為王,自餘非有大功無為王者。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給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為天子,所以養百姓也,豈可勞百姓以養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惟有功者數人不降。

  丙午,上與群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餘,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年之後,海內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上又嘗謂侍臣曰:「君依于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飽而身斃,君富而國亡。故人君之患不自外來,常由身出。夫欲盛則費廣,費廣則賦重,賦重則民愁,民愁則國危,國危則君喪矣。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縱欲也。」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竇軌奏稱獠反,請發兵討之,上曰:「獠依阻山林,時出鼠竊,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撫以恩信,自然帥服,安可輕動干戈。漁獵其民,比之禽獸,豈為民父母之意邪。」竟不許。

  上謂裴寂曰:「比多上書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覽。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寢。公輩亦當恪勤職業,副朕此意。」

  上厲精求治,數引魏徵入臥內,訪以得失。征知無不言,上皆欣然嘉納。上遣使點兵,封德彝奏:「中男雖未十八,其軀幹壯大者,亦可並點」。上從之。敕出,魏徵固執以為不可,不肯署敕,至於數四。上怒,召而讓之曰:「中男壯大者,乃奸民詐妄,以避征役。取之何害,而卿固執至此。」對曰:「夫兵在禦之得其道,不在眾多。陛下取其壯健,以道禦之,足以無敵於天下,何必多取細弱以增虛數乎。且陛下每雲吾以誠信禦天下,欲使臣民皆無欺詐,今即位未幾,失信者數矣。」上愕然曰:「朕何為失信。」對曰:「陛下初即位,下詔雲:逋負官物,悉令蠲免。有司以為負秦府國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陛下以秦王升為天子,國司之物,非官物而何。又曰:關中免二年租調,關外給複一年,既而繼有敕,雲:已役已輸者,以來年為始。散還之後,方複更征,百姓固已不能無怪。今既征得物,複點為兵,何謂來年為始乎。又陛下所與共治天下者在於守宰,居常簡閱,鹹以委之。至於點兵,獨疑其詐,豈所謂以誠信為治乎。」上悅,曰:「曏者朕以卿固執,疑卿不達政事,今卿論國家大體,誠盡其精要。夫號令不信則民不知所從,天下何由而治乎,朕過深矣。」乃不點中男,賜征金甕一。

  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召見,問以政道。對曰:「隋主好自專庶務,不任群臣,群臣恐懼,唯知稟受奉行而已,莫之敢違。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借使得失相半,乖謬已多,下諛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誠能謹擇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何憂不治。又,臣觀隋末亂離,其欲爭天下者不過十餘人而已,其餘皆保鄉党全妻子,以待有道而歸之耳。乃知百姓好亂者亦鮮,但人主不能安之耳。」上善其言,擢為侍御史。

  前幽州記室直中書省張蘊古上《大寶箴》,其略曰:「聖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又曰:「壯九重於內,所居不過容膝,彼昏不知,瑤其台而瓊其室。羅八珍於前,所食不過適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又曰:「勿沒沒而暗,勿察察而明,雖冕旒蔽目而視於未形,雖黈纊塞耳而聽於無聲。」上嘉之,賜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賜之食,謂曰:「汝前所奏,幾為吾禍。然凡有天變,卿宜盡言皆如此,勿以前事為懲也。」上嘗謂奕曰:「佛之為教,玄妙可師,卿何獨不悟其理。」對曰:「佛乃胡中桀黠,誑耀彼土。中國邪僻之人,取莊、老玄談,輔以妖幻之語,用欺愚俗,無益於民,有害于國。臣非不悟,鄙不學也。」上頗然之。

  上患吏多受賕,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罪誠當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於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上悅,召文武五品以上告之曰:「裴矩能當官力爭,不為面從,儻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於唐,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

  太宗貞觀元年春正月丁亥,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陳樂》。上曰:「朕昔受委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非文德之雍容,然功業由茲而成,不敢忘本。」封德彝曰:「陛下以神武平海內,豈文德之足比。」上曰:「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隨其時。卿謂文不及武,斯言過矣。」德彝頓首謝。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為大理少卿。上以選人多詐冒資陰,敕令自首,不首者死。未幾有詐冒事覺者,上欲殺之。胄奏:「據法應流」。上怒曰:「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對曰:「敕者出於一時之喜怒,法者國家所以布大信於天下也。陛下忿選人之多詐,故欲殺之,而既知其不可,複斷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上曰:「卿能執法,朕複何憂。」胄前後犯顏執法,言如湧泉,上皆從之,天下無冤獄。

  上令封德彝舉賢,久無所舉。上詰之,對曰:「非不盡心,但於今未有奇才耳。」上曰:「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長,古之致治者,豈借才於異代乎。正患已不能知,安可誣一世之人。」德彝慚而退。

  御史大夫杜淹奏:「諸司文案,恐有稽失,請令禦史就司檢校。」上以問封德彝,對曰:「設官分職,各有所司。果有愆違,禦史自應糾舉。若遍歷諸司,搜擿疵纇,大為煩碎。」淹默然。上問淹「何故不復論執。」對曰:「天下之務,當盡至公,善則從之。德彝所言,真得大體,臣誠心服,不敢遂非。」上悅,曰:「公等各能如是,朕複何憂。」

  右驍衛大將軍長孫順德受人饋絹,事覺,上曰:「順德果能有益國家,朕與之共有府庫耳,何至貪冒如是乎。」猶惜其有功,不之罪,但於殿庭賜絹數十匹。大理少卿胡演曰:「順德枉法受財,罪不可赦,奈何複賜之絹。」上曰:「彼有人性,得絹之辱,甚於受刑。如不知愧,一禽獸耳,殺之何益。」

  閏三月壬申,上謂太子少師蕭瑀曰:「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數,自謂無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朕問其故,工曰:木心不直則脈理皆邪,弓雖勁而發矢不直。朕始寤曏者辨之未精也。朕以弓矢定四方,識之猶未能盡,況天下之務,其能遍知乎。」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數延見,問以民間疾苦及政事得失。

  夏五月,有上書請去佞臣者,上問:「佞臣為誰。」對曰:「臣居草澤,不能的知其人。願陛下與群臣言,或陽怒以試之,彼執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順旨者,佞臣也。」上曰:「君,源也。臣,流也。濁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君自為詐,何以責臣下之直乎。朕方以至誠治天下,見前世帝王好以權譎小數接其臣下者,常竊恥之。卿策雖善,朕不取也。」

  六月戊申,上與侍臣論周、秦修短。蕭瑀對曰:「紂為不道,武王征之,周及六國無罪,始皇滅之。得天下雖同,人心則異。」上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周得天下,增修仁義,秦得天下,益尚詐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蓋取之或可以逆得,而守之不可以不順故也。」瑀謝不及。

  上問公卿以享國久長之策。蕭瑀言:「三代封建而久長,秦孤立而速亡。」上以為然,於是始有封建之議。

  秋九月辛酉,中書令宇文士及罷為殿中監,御史大夫杜淹參豫朝政。他官參豫政事自此始。淹薦刑部員外郎邸懷道,上問其行能,對曰:「煬帝將幸江都,召百官問行留之計,懷道為吏部主事,獨言不可。臣親見之。」上曰:「卿稱懷道為是,何為自不正諫。」對曰:「臣爾日不居重任,又知諫不從,徒死無益。」上曰:「卿知煬帝不可諫,何為立其朝。既立其朝,何為不諫。卿仕隋,容可雲位卑,後仕王世充,尊顯矣,何得亦不諫。」對曰:「臣於世充非不諫,但不從耳。」上曰:「世充若賢而納諫,不應亡國。若暴而拒諫,卿何得免禍。」淹不能對。上曰:「今日可謂尊任矣,可以諫未。」對曰:「願盡死。」上笑。

  冬十二月,或告右丞魏徵私其親戚,上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按之,無狀。彥博言於上曰:「征不存形跡,遠避嫌疑,心雖無私,亦有可責。」上令彥博讓征,且曰:「自今宜存形跡。」他日,征入見,言於上曰:「臣聞君臣同體,宜相與盡誠。若上下但存形跡,則國之興喪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詔。」上瞿然曰:「吾已悔之。」征再拜曰:「臣幸得奉事陛下,願使臣為良臣,勿為忠臣。」上曰:「忠良有以異乎。」對曰:「稷、契、皋陶,君臣協心,俱享尊榮,所謂良臣。龍逄、比干,面折廷爭,身誅國亡,所謂忠臣。」上悅,賜絹五百匹。

  上神采英毅,群臣進見者皆失舉措。上知之,每見人奏事,必假以辭色,冀聞規諫。嘗謂公卿曰:「人欲自見其形,必資明鏡。君欲自知其過,必待忠臣。苟其君愎諫自賢,其臣阿諛順旨,君既失國,臣豈能獨全。如虞世基等諂事煬帝以保富貴,煬帝既弑,世基等亦誅。公輩宜用此為戒,事有得失,無惜盡言。」

  或上言秦府舊兵宜盡除武職,追入宿衛。上謂之曰:「朕以天下為家,惟賢是與,豈舊兵之外皆可無信者乎。汝之此意,非所以廣朕德於天下也。」上謂公卿曰:「昔禹鑿山治水而民無謗讟者,與人同利故也。秦始皇營宮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夫靡麗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縱之不已,則危亡立至。朕欲營一殿,材用已具,鑒秦而止。三公以下,宜體朕此意。」由是二十年間,風俗素樸,衣無錦繡,公私富給。

  上謂黃門侍郎王圭曰:「國家本置中書、門下以相檢察,中書詔敕或有差失,則門下當行駁正。人心所見,互有不同,苟論難往來,務求至當,舍已從人,亦複何傷。比來或護已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順一人之顏情,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國之政也。煬帝之世,內外庶官務相順從,當是之時,皆自謂有智,禍不及身。及天下大亂,國家兩亡,雖其間萬一有得免者,亦為時論所貶,終古不磨。卿曹各當徇公忘私,勿雷同也。」

  上謂侍臣曰:「吾聞西域賈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諸。」侍臣曰:「有之。」上曰:「人皆知笑彼之愛珠,而不愛其身也。吏受賕抵法,與帝王徇奢欲而亡國者,何以異于彼胡之可笑邪。」魏徵曰:「昔魯哀公謂孔子曰: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孔子曰:又有甚者,桀紂乃忘其身。亦猶是也。」上曰:「然。朕與公輩宜戮力相輔,庶免為人所笑也。」

  鄃令裴仁軌私役門夫,上怒,欲斬之。殿中侍御史長安李乾祐諫曰:「法者,陛下所與天下共也,非陛下所獨有也。今仁軌坐輕罪而抵極刑,臣恐人無所措手足。」上悅,免仁軌死,以乾祐為侍御史。

  上嘗語及關中、山東人,意有同異。殿中侍御史義豐張行成跪奏曰:「天子以四海為家,不當有東西之異,恐示人以隘。」上善其言,厚賜之。自是每有大政,常使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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