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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氏之變(3)


  和平元年春正月乙丑,太后詔歸政於帝,始罷稱制。二月甲寅,太後樑氏崩。

  三月甲午,葬順烈皇后。增封大將軍冀萬戶,並前合三萬戶。封冀妻孫壽為襄城君,兼食陽翟租,歲入五千萬,加賜赤紱,比長公主。壽善為妖態以蠱惑冀,冀甚寵憚之。冀愛監奴秦宮,官至太倉令,得出入壽所,威權大震,刺史、二千石皆謁辭之。冀與壽對街為宅,殫極土木,互相誇競,金玉珍怪,充積藏室。又廣開園圃,采土築山,十裡九阪,深林絕澗,有若自然,奇禽馴獸飛走其間。冀、壽共乘輦車,遊觀第內,多從倡伎,酣謳竟路,或連日繼夜以聘娛恣。客到門不得通,皆請謝門者,門者累千金。又多拓林苑,周遍近縣,起兔苑于河南城西,經亙數十裡,移檄所在調發生兔,刻其毛以為識,人有犯者,罪至死刑。嘗有西域賈胡不知禁忌,誤殺一兔,轉相告言,坐死者十餘人。又起別第於城西,以納奸亡。或取良人悉為奴婢,至數千口,名曰:「自賣人」。冀用壽言,多斥奪諸梁在位者,外以示謙讓,而實崇孫氏。孫氏宗、親,冒名為侍中、卿、校、郡守、長吏者十餘人,皆貪饕凶淫,各遣私客籍屬縣富人,被以他罪,閉獄掠拷,使出錢自贖,貲物少者至於死徙。扶風人士孫奮,居富而性吝,冀以馬乘遺之,從貸錢五千萬,奮以三千萬與之。冀大怒,乃告郡縣,認奮母為其守藏婢,雲盜白珠十斛,紫金千斤以叛,遂收考奮,兄弟死于獄中,悉沒貲財億七千餘萬。冀又遣客周流四方,遠至塞外,廣求異物,而使人複乘勢橫暴,妻略婦女,驅擊吏卒,所在怨毒。

  侍御史朱穆自以冀故吏,奏記諫曰:「明將軍地有申伯之尊,位為群公之首,一日行善,天下歸仁,終朝為惡,四海傾覆。頃者官民俱匱,加以水蟲為害,京師諸官,費用增多,詔書發調,或至十倍,各言官無見財,皆當出民,搒掠割剝,強令充足。公賦既重,私斂又深,牧守長吏,多非德選,貪聚無厭,遇民如虜,或絕命于棰楚之下,或自賊於迫切之求。又掠奪百姓,皆托之尊府,遂令將軍結怨天下,吏民酸毒,道路歎嗟。昔永和之末,綱紀少弛,頗失人望,四五歲耳,而財空戶散,下有離心,馬勉之徒,乘敝而起,荊、揚之間,幾成大患。幸賴順烈皇后初政清靜,內外同力,僅乃討定。今百姓戚戚,困於永和,內非仁愛之心可得容忍,外非守國之計所宜久安也。夫將相大臣,均體元首,共輿而馳,同舟而濟,輿傾舟覆,患實共之。豈可以去明即昧,履危自安,主孤時困,而莫之恤乎。宜時易宰守非其人者,減省第宅園池之費,拒絕郡國諸所奉送,內以自明,外解人惑,使挾奸之吏無所依託,司察之臣得盡耳目。憲度既張,遠邇清一,則將軍身尊事顯,德耀無窮矣。」冀不納。冀雖專朝縱橫,而猶交結左右宦官,任其子弟、賓客以為州郡要職,欲以自固恩寵。穆又奏記極諫,冀終不悟,報書雲:「如此,僕亦無一可邪?」然素重穆,亦不甚罪也。

  冀遣書詣樂安太守陳蕃,有所請托,不得通。使者詐稱他客求謁蕃,蕃怒,笞殺之。坐左轉修武令。時皇子有疾,下郡縣市珍藥,而冀遣客齎書詣京兆,並貨牛黃,京兆尹南陽延篤發書收客,曰:「大將軍椒房外家,而皇子有疾,必應陳進醫方,豈當使客千里求利乎?」遂殺之。冀慚而不得言,有司承旨求其事,篤以病免。

  元嘉元年春正月朔,群臣朝賀,大將軍冀帶劍入省。尚書蜀郡張陵呵叱令出,敕羽林、虎賁奪劍。冀跪謝,陵不應,即劾奏冀,請廷尉論罪。有詔「以一歲俸贖」,百僚肅然。河南尹不疑嘗舉陵孝廉,乃謂陵曰:「昔舉君,適所以自罰也。」陵曰:「明府不以陵不肖,誤見擢序,今申公憲以報私恩。」不疑有愧色。

  梁不疑好經書,喜待士,梁冀疾之,轉不疑為光祿勳。以其子胤為河南尹。胤年十六,容貌甚陋,不勝冠帶,道路見者莫不蚩笑。不疑自恥兄弟有隙,遂讓位歸第,與弟蒙閉門自守。冀不欲令與賓客交通,陰使人變服至門記往來者。南郡太守馬融、江夏太守田明初除,過謁不疑,冀諷有司奏融在郡貪濁,及以它事陷明,皆髡笞徙朔方。融自刺不殊,明遂死于路。

  夏四月己醜,上微行幸河南尹梁胤府舍。是日大風拔樹,晝昏。尚書楊秉上疏曰:「臣聞天不言語,以災異譴告王者。至尊出入有常,警蹕而行,靜室而止,自非郊廟之事,則鑾旗不駕。故諸侯入諸臣之家,《春秋》尚列其誡。況于以先王法服而私出盤遊,降亂尊卑,等威無序,侍衛守空宮,璽紱委女妾。設有非常之變,任章之謀,上負先帝,下悔靡及。」帝不納。秉,震之子也。

  十一月辛巳,京師地震,詔百官舉獨行之士。涿郡舉崔寔,詣公交車,稱病,不對策,退而論世事,名曰《政論》。其辭曰:「凡天下所以不治者,常由人主承平日久,俗漸敝而不悟,政浸衰而不改,習亂安危,怢不自睹。或荒耽耆欲,不恤萬機,或耳蔽箴誨,厭偽忽真,或猶豫岐路,莫適所從,或見信之佐,括囊宋祿,或疏遠之臣,言以賤廢,是以王綱縱弛于上,智士郁伊於下。悲夫。自漢興以來,三百五十餘歲矣。政令垢玩,上下怠懈,百姓囂然,咸複思中興之救矣。且濟時拯世之術,在於補衤定決壞,枝拄邪傾,隨形裁割,要措斯世于安寧之域而已。故聖人執權,遭時定制,步驟之差,各有雲設,不強人以不能,背急切而慕所聞也。蓋孔子對葉公以來遠,哀公以臨人,景公以節禮,非其不同,所急異務也。俗人拘文牽古,不達權制,奇偉所聞,簡忽所見,烏可與論國家之大事哉。故言事者雖合聖聽,輒見掎奪。何者。其頑士暗于時權,安習所見,不知樂成,況可慮始,苟雲率由舊章而已。其達者或矜名妒能,恥策非已,舞筆奮辭以破其義,寡不勝眾,遂見擯棄,雖稷、契複存,猶將困焉,斯賢智之論所以常憤鬱而不伸者也。凡為天下者,自非上德,嚴之則治,寬之則亂。何以明其然也。近孝宣皇帝明于君人之道,審於為政之理,故嚴刑峻法,破奸軌之膽,海內清肅,天下密如,算計見效,優於孝文。及元帝即位,多行寬政,卒以墮損,威權始奪,遂為漢室基禍之主。政道得失,於斯可鑒。昔孔子作《春秋》,褒齊桓,懿晉文,歎管仲之功。夫豈不美、武之道哉。誠達權救敝之理也。故聖人能與世推移,而俗士苦不知變,以為結繩之約,可複治亂秦之緒,干戚之舞,足以解平城之圍。夫熊經鳥伸雖延曆之術,非傷寒之理。呼吸吐納,雖度紀之道,非續骨之膏。蓋為國之法,有似治身,平則致養,疾則攻焉。夫刑罰者,治亂之藥石也。德教者,興平之粱肉也。夫以德教除殘,是以粱肉治疾也。以刑罰治平,是以藥石供養也。方今承百王之敝,值厄運之會,自數世以來,政多恩貸,馭委其轡,馬駘其銜,四牡橫奔,皇路險傾,方將鉗勒鞬輈以救之,豈暇鳴和鑾清節奏哉。昔文帝雖除肉刑,當斬右趾者棄市,笞者往往至死。是文帝以嚴致平,非以寬致平也。」寔,瑗之子也。山陽仲長統嘗見其書,歎曰:「凡為人主,宜寫一通,置之坐側。」

  臣光曰:漢家之法已嚴矣,而崔寔猶病其寬,何哉。蓋衰世之居率多柔懦,凡愚之佐唯知姑息,是以權幸之臣有罪不坐,豪猾之民犯法不誅,仁恩所施,止於目前。奸宄得志,紀綱不立。故崔寔之論,以矯一時之枉,非百世之通義也。孔子曰:「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政是以和。」斯不易之常道也。

  閏月,帝欲褒崇梁冀,使中朝二千石以上會議其禮。特進胡廣、太常羊溥、司隸校尉祝恬、太中大夫邊韶等咸稱「冀之勳德宜比周公,錫之山川、土田、附庸。」黃瓊獨曰:「冀前以親迎之勞,增邑萬三千戶,又其子胤亦加封賞。今諸侯以戶邑為制,不以裡數為限,冀可比鄧禹,合食四縣。」朝廷從之。於是有司奏「冀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謁讃不名,禮儀比蕭何。悉以定陶、陽成餘戶增封為四縣,比鄧禹。賞賜金錢、奴婢、彩帛、車馬、衣服、甲第,比霍光。以殊元勳。每朝會,與三公絕席。十日一入,平尚書事。宣佈天下,為萬世法。」冀猶以所奏禮薄,意不悅。

  永壽二年冬十二月,封梁不疑子馬為潁陰侯,梁胤子桃為城父侯。

  延熹元年夏五月甲戌晦,日有食之。太史令陳授因小黃門徐璜陳「日食之變咎在大將軍冀」。冀聞之,諷雒陽收考授,死於獄。帝由是怒冀。

  冬十二月,以京兆尹陳龜為度遼將軍。大將軍冀與陳龜素有隙,譖其沮毀國威,挑取功譽,不為胡虜所畏,坐征還,以種皓為度遼將軍。龜遂乞骸骨,歸田裡,複征為尚書。冀暴虐日甚,龜上疏言其罪狀,請誅之,帝不省。龜自知必為冀所害,不食七日而死。

  二年六月,梁皇后恃姊、兄陰勢,恣極奢靡,兼倍前世,專寵妒忌,六宮莫得進見。及太后崩,恩寵浸衰。後既無子,每宮人孕育,鮮得全者。帝雖迫畏梁冀,不敢譴怒,然進禦轉稀,後益憂恚。秋七月丙午,皇后梁氏崩。乙丑,葬懿獻皇后于懿陵。

  梁冀一門,前後七侯,三皇后,六貴人,二大將軍,夫人、女食邑稱君者七人,尚公主者三人,其餘卿、將、尹、校五十七人。冀專擅威柄,凶恣日積,宮衛近侍,並樹所親,禁省起居,纖微必知。其四方調發,歲時貢獻,皆先輸上第于冀,乘與乃其次焉。吏民齎貨求官、請罪者,道路相望。百官遷召,皆先到冀門,箋檄謝恩,然後敢詣尚書。下邳吳樹為宛令,之官辭冀,冀賓客布在縣界,以情托樹。樹曰:「小人奸蠹,比屋可誅。明將軍處上將之位,宜崇賢善,以補朝闕。自侍坐以來,未聞稱一長者,而多托非人,誠非敢聞。」冀嘿然不悅。樹到縣,遂誅殺冀客為人害者數十人。樹後為荊州刺史,辭冀,冀鴆之,出,死車上。遼東太守侯猛初拜,不謁冀,冀托以他事腰斬之。郎中汝南袁著,年十九,詣闕上書曰:「夫四時之運,功成則退,高爵厚寵,鮮不致災。今大將軍位極功成,可為至戒,宜遵縣車之禮,高枕頤神。傳曰木實繁者披枝害心,若不抑損盛權,將無以全其身矣。」冀聞而密遣掩捕,著乃變易姓名,託病偽死,結蒲為人,市棺殯送。冀知其詐,求得,笞殺之。太原郝絜、胡武,好危言高論,與著友善。絜、武嘗連名奏記三府,薦海內高士,而不詣冀。冀追怒之,敕中都官移檄禽捕,遂誅武家,死者六十餘人。絜初逃亡,知不得免,因輿櫬奏書冀門,書入,仰藥而死,家乃得全。安帝嫡母耿貴人薨,冀從貴人從子林慮侯承求貴人珍玩,不能得,冀怒,並族其家十餘人。涿郡崔琦以文章為冀所善,琦作《外戚箴》、《白鵠賦》以風,冀怒。琦曰:「昔管仲相齊,樂聞譏諫之言,蕭何佐漢,乃設書過之吏。今將軍累世台輔,任齊伊、周,而德政未聞,黎元塗炭,不能結納貞良以救禍敗,反欲鉗塞士口,杜蔽主聽,將使玄黃改色,馬鹿易形乎?」冀無以對,因遣琦歸。琦懼而亡匿,冀捕得,殺之。

  冀秉政幾二十年,威行內外,天子拱手,不得有所親與。帝既不平之,及陳授死,帝愈怒。和熹皇后從兄子郎中鄧香妻宣,生女猛,香卒,宣更適梁紀。紀,孫壽之舅也。壽以猛色美,引入掖庭為貴人,冀欲認猛為其女,易猛姓為梁。冀恐猛姊婿議郎邴尊沮敗宣意,遣客刺殺之。又欲殺宣,宣家與中常侍袁赦相比,冀客登赦屋,欲入宣家,赦覺之,鳴鼓會眾以告宣。宣馳入白帝,帝大怒,因如廁,獨呼小黃門史唐衡,問:「左右與外舍不相得者誰乎?」衡對:「中常侍單超、小黃門史左悺與梁不疑有隙。中常侍徐璜、黃門令具瑗常私忿疾外舍放橫,口不敢道。」於是帝呼超、悺入室,謂曰:「梁將軍兄弟專朝,迫脅外內,公卿以下,從其風旨。今欲誅之,于常侍意如何。」超等對曰:「誠國奸賊,當誅日久。臣等弱劣,未知聖意何如耳。」帝曰:「審然者,常侍密圖之。」對曰:「圖之不難,但恐陛下腹中狐疑。」帝曰:「奸臣脅國,當伏其罪,何疑乎?」於是更召璜、瑗等五人共定其議,帝齒超臂出血為盟。超等曰:「陛下今計已決,勿複更言,恐為人所疑。」

  冀心疑超等,八月丁醜,使中黃門張惲入省宿,以防其變。具瑗敕吏收惲,以「輒從外入,欲圖不軌」。帝御前殿,召諸尚書入,發其事,使尚書令尹勳持節勒丞、郎以下皆操兵守省合,斂諸符節送省中,使具瑗將左右廄騶、虎賁、羽林、都候劍戟士合千餘人,與司隸校尉張彪共圍冀第,使光祿勳袁旰持節收冀大將軍印綬,徙封比景都鄉侯。冀及妻壽即日皆自殺。不疑、蒙先卒。悉收梁氏、孫氏中外宗、親送詔獄,無長少皆棄市,他所連及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死者數十人。太尉胡廣、司徒韓演、司空孫朗皆坐阿附梁冀,不衛宮,止長壽亭,減死一等,免為庶人。故吏、賓客免黜者三百餘人。朝廷為空。是時事猝從中發,使者交馳,公卿失其度,官府市里鼎沸,數日乃定,百姓莫不稱慶。收冀財貨,縣官斥賣,合三十餘萬萬,以充王府用,減天下稅租之半。散其苑囿,以業窮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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