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竇氏專恣


  漢章帝建初二年十二月,帝納竇勳女為貴人,有寵。貴人母,即東海恭王女沘陽公主也。三年三月癸巳,立貴人竇氏為皇后。

  八年,皇后兄憲為侍中、虎賁中郎將,弟篤為黃門侍郎,並侍宮省,賞賜累積,喜交通賓客。司空第五倫上疏曰:「臣伏見虎賁中郎將竇憲,椒房之親,典司禁兵,出入省闥,年盛志美,卑讓樂善,此誠其好士交結之方。然諸出入貴戚者,類多瑕釁禁錮之人,尤少守約安貧之節,士大夫無志之徒,更相販賣,雲集其門,蓋驕佚所從生也。三輔論議者,至雲以貴戚廢錮,當複以貴戚浣濯之,猶解酲當以酒也。詖險趣勢之徒,誠不可親近。臣愚願陛下、中宮嚴敕憲等閉門自守,無妄交通士大夫,防其未萌,慮於無形,令憲永保福祿,君臣交歡,無纖介之隙,此臣之所至願也。」

  憲恃宮掖聲勢,自王、主及陰、馬諸家,莫不畏憚。憲以賤直請奪沁水公主園田,主逼畏不敢計。後帝出過園,指以問憲,憲陰喝不得對。後發覺,帝大怒,召憲切責曰:「深思前過奪主田園時,何用愈趙高指鹿為馬,久念使人驚怖。昔永平中,常令陰党、陰博、鄧迭三人更相糾察,故諸豪戚莫敢犯法者。今貴主尚見枉奪,何況小民哉。國家棄憲,如孤雛腐鼠耳。」憲大懼,皇后為毀服深謝,良久乃得解,使以田還主。雖不繩其罪,然亦不授以重任。

  臣光曰:人臣之罪,莫大於欺罔,是以明君疾之。孝章謂竇憲何異指鹿為馬,善矣。然卒不能罪憲,則奸臣安所懲哉。夫人主之于臣下,患在不知其奸,苟或知之而複赦之,則不若不知之為愈也。何以言之。彼或為奸而上不之知,猶有所畏。既知而不能討彼知其不足畏也,則放縱而無所顧矣。是故知善而不能用,知惡而不能去,人主之深戒也。

  元和三年三月,太尉鄭弘數陳侍中竇憲權勢太盛,言甚苦切,憲疾之。會弘奏憲党尚書張林、雒陽令楊光在官貪殘。書奏,吏與光故舊,因以告之,光報憲。憲奏弘大臣漏洩密事,帝詰讓弘。夏四月丙寅,收弘印綬。弘自詣廷尉,詔敕出之,因乞骸骨歸,未許。病篤,上書陳謝曰:「竇憲奸惡,貫天達地,海內疑惑,賢愚疾惡,謂憲何術以迷主上。近日王氏之禍,昞然可見。陛下處天子之尊,保萬世之祚,而信讒佞之臣,不計存亡之機,臣雖命在晷刻,死不忘忠,願陛下誅四凶之罪,以厭人鬼憤結之望。」帝省章,遣醫視弘病,比至,已薨。

  章和二年春正月壬辰,帝崩于章德前殿。太子即位,年十歲,尊皇后曰皇太后。三月,太后臨朝。竇憲以侍中內幹機密,出宣誥命。弟篤為虎賁中郎將,篤弟景、環並為中常侍,兄弟皆在親要之地。憲客崔駰以書戒憲曰:「《傳》曰生而富者驕,生而貴者傲。生富貴而能不驕傲者,未之有也。今寵祿初隆,百僚觀行,豈可不庶幾夙夜,以永終譽乎。昔馮野王以外戚居位,稱為賢臣。近陰衛尉克己復禮,終受多福。外戚所以獲譏于時,垂愆于後者,蓋在滿而不挹,位有餘而仁不足也。漢興以後,迄于哀、平,外家二十,保族全身,四人而已。《書》曰:鑒於有殷,可不慎哉。」

  庚戌,皇太后詔「以故太尉鄧彪為太傅,賜爵關內侯,錄尚書事,百官總己以聽。」竇憲以彪有義讓,先帝所敬,而仁厚委隨,故尊崇之。其所施為,輒外令彪奏,內白太后,事無不從。彪在位,修身而已,不能有所匡正。憲性果急,睚眥之怨莫不報復。永平時,謁者韓紆考劾憲父勳獄,憲遂令客斬紆子,以首祭勳塚。

  秋七月,南單于上言請出兵共討北匈奴,太后議欲從之。會齊殤王子都鄉侯暢來吊國憂,太后數召見之。竇憲懼暢分宮省之權,遣客刺殺暢于屯衛之中,而歸罪於暢弟利侯剛,乃使侍御史與青州刺史雜考剛等。尚書潁川韓棱以為「賊在京師,不宜舍近問遠,恐為奸臣所笑」。太后怒,以切責棱,棱固執其議。何敞說宋由曰:「暢,宗室肺府,茅土藩臣,來吊大憂,上書須報,親在武衛,致此殘酷。奉憲之吏,莫適討捕,蹤跡不顯,主名不立。敞備數股肱,職典賊曹,欲親至發所以糾其變。而二府執事,以為故事,三公不與賊盜,公縱奸慝,莫以為咎。敞請獨奏案之。」由乃許焉。二府聞敞行,皆遣主者隨之。於是推舉,具得事實。太后怒,閉憲于內宮。憲懼誅,因自求擊匈奴以贖死。冬十月乙亥,以憲為車騎將軍伐北匈奴。

  和帝永元元年春,竇憲將征匈奴,三公九卿詣朝堂上書諫。事見《兩匈奴叛服》。

  竇憲嘗使門生齎書詣尚書僕射郅壽,有所請托,壽即送詔獄,前後上書,陳憲驕恣,引王莽以誡國家。又因朝會,刺譏憲等以伐匈奴、起第宅事,厲音正色,辭旨甚切。憲怒,陷壽以買公田、誹謗,下吏,當誅。何敞上疏曰:「壽機密近臣,匡救為職,若懷默不言,其罪當誅。今壽違眾正議以安宗廟,豈其私邪。臣所以觸死瞽言,非為壽也,忠臣盡節,以死為歸。臣雖不知壽,度其甘心安之。誠不欲聖朝行誹謗之誅,以傷晏晏之化,杜塞忠直,垂機無窮。臣敞謬與機密,言所不宜,罪名明曰,當填牢獄,先壽僵僕,萬死有餘。」書奏,壽得減死論,徙合浦,未行,自殺。壽,惲之子也。

  夏六月,竇憲出朔方雞鹿塞,分遣副校尉閻盤等破北單于于稽落山。事見《兩匈奴叛服》。

  秋九月庚申,以竇憲為大將軍,中郎將劉尚為車騎將軍。封憲武陽侯,食邑二萬戶。憲固辭封爵,詔許之。舊,大將軍位在三公下,至是,詔憲位次太傅下、三公上,長史、司馬秩中二千石。

  竇氏兄弟驕縱,而執金吾景尤甚,奴客緹騎強奪人財貨,篡取罪人,妻略婦女,商賈閉塞,如避寇仇。又擅發緣邊諸郡突騎有才力者。有司莫敢舉奏,袁安劾景「擅發邊兵,驚惑吏民,二千石不待符信而輒承景檄,當伏顯誅」。又奏「司隸校尉、河南尹阿附貴戚,不舉劾,請免官案罪」。並寢不報。駙馬都尉環,獨好經書,節約自修。

  尚書何敞上封事曰:「昔鄭武姜之幸叔段,衛莊公之寵州籲,愛而不教,終至凶戾。由是觀之,愛子若此,猶饑而食之以毒,適所以害之也。伏見大將軍憲,始遭大憂,公卿比奏,欲令典幹國事。憲深執謙退,固辭盛位,懇懇勤勤,言之深至,天下聞之,莫不悅喜。今逾年無幾,大禮未終,卒然中改,兄弟專朝,憲秉三軍之重,篤、景總宮衛之權,而虐用百姓,奢侈僭逼,誅戮無罪,肆心自快。今者議論訩訩,咸謂叔段、州籲複生於漢。臣觀公卿懷持兩端,不肯極言者,以為憲等若有匪懈之志,則已受吉甫褒申伯之功。如憲等陷於罪辜,則自取陳平、周勃順呂後之權,終不以憲等吉凶為憂也。臣敞區區誠欲計策兩安,絕其綿綿,塞其涓涓,上不欲令皇太后損文母之號、陛下有誓泉之譏,下使憲等得長保其福佑也。駙馬都尉環,比請退身,願抑家權,可與參謀,聽順其意,誠宗廟至計,竇氏之福。」時濟南王康尊貴驕甚,憲乃白出敞為濟南太傅。康有違失,敞輒諫爭,康雖不能從,然素敬重敞,無所嫌牾焉。

  二年六月,詔封竇憲為冠軍侯,篤為郾侯,環為夏陽侯。憲獨不受封。

  三年春二月,竇憲遣左校尉耿夔等破北單于于金微山。事見《兩匈奴叛服》。

  竇憲既立大功,威名益盛,以耿夔、任尚等為爪牙,鄧疊、郭璜為心腹,班固、傳毅之徒典文章,刺史、守、令多出其門,競賦斂吏民,共為賂遺。司徒袁安、司空任隗舉奏諸二千石並所連及,貶秩免官者四十餘人,竇氏大恨。但安、隗素行高,亦未有以害之。尚書僕射樂恢刺舉無所回避,憲等疾之。恢上疏曰:「陛下富於春秋,纂承大業,諸舅不宜幹正王室,以示天下之私。方今之宜,上以義自割,下以謙自引,四舅可長保爵土之榮,皇太后永無慚負宗廟之憂,誠策之上者也。」書奏,不省。恢稱疾乞骸骨,歸長陵。憲風厲州郡,迫脅恢飲藥死。於是朝臣震懾,望風承旨,無敢違者。袁安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權,每朝會進見,及與公卿言國家事,未嘗不喑鳴流涕,自天子及大臣,皆恃賴之。

  冬十月,詔竇憲與車駕會長安。憲至,尚書以下議欲拜之,伏稱萬歲。尚書韓棱正色曰:「夫上交不諂,下交不黷,禮無人臣稱萬歲之制。」議者皆慚而止。尚書左丞王龍私奏記、上牛酒於憲,棱舉奏龍,論為城旦。

  竇憲請遣使立北單于弟右谷蠡王於除鞬為單于,袁安上封事爭之,後上竟從憲策。事見《兩匈奴叛服》。

  四年。初,廬江周榮辟袁安府,安舉奏竇景及爭立北單于事,皆榮所具草,竇氏客太尉掾徐齮深惡之,脅榮曰:「子為袁公腹心之謀,排奏竇氏,竇氏悍士刺客滿城中,謹備之矣。」榮曰:「榮,江、淮孤生,得備宰士,縱為竇氏所害,誠所甘心。」因敕妻子「若卒遇飛禍,無得殯斂,冀以區區腐身覺悟朝廷。」

  夏四月丙辰,竇憲還至京師。六月戊戍朔,日有食之。丁鴻上疏曰:「昔諸呂握權,統嗣幾移。哀、平之末,廟不血食。故雖有周公之親,而無其德,不得行其勢也。今大將軍雖欲敕身自約,不敢僭差,然而天下遠近,皆惶怖承旨。刺史、二千石初除,謁辭,求通待報,雖奉符璽,受台敕,不敢便去,久者至數十日。背王室,向私門,此乃上威損,下權盛也。人道悖於下,效驗見於天,雖有隱謀,神照其情,垂象見戒,以告人君。禁微則易,救末者難。人莫不忽於微細以致其大,恩不忍誨,義不忍割,去事之後,未然之明鏡也。夫天不可以不剛,不剛則三光不明。王不可以不強,不強則宰牧從橫。宜因大變,改政匡失,以塞天意。」

  竇氏父子兄弟並為卿、校,充滿朝廷。穰侯鄧疊、疊弟步兵校尉磊及母元、憲女婿射聲校尉郭舉、舉父長樂少府璜共相交結。元、舉並出入禁中,舉得幸太后,遂共圖為殺害,帝陰知其謀。是時,憲兄弟專權,帝與內外臣僚莫由親接,所與居者閹宦而已。帝以朝臣上下莫不附憲,獨中常侍鉤盾令鄭眾,謹敏有心幾,不事豪黨,遂與眾定議誅憲,以憲在外,慮其為亂,忍而未發。會憲與鄧疊皆還京師,時清河王慶,恩遇尤渥,常入省宿止。帝將發其謀,欲得《外戚傳》,懼左右,不敢使,令慶私從千乘王求,夜,獨內之。又令慶傳語鄭眾,求索故事。庚申,帝幸北宮,詔執金吾、五校尉勒兵屯衛南、北宮,閉城門,收捕郭璜、郭舉、鄧疊、鄧磊,皆下獄死。遣謁者僕射收憲大將軍印綬,更封為冠軍侯,與篤、景、環皆就國。帝以太后故,不欲名誅憲,為選嚴能相督察之。憲、篤、景到國,皆迫令自殺。

  初,河南尹張酺數以正法繩治竇景,及竇氏敗,酺上疏曰:「方憲等寵貴,群臣阿附唯恐不及,皆言憲受顧命之托,懷伊、呂之忠,至乃複比鄧夫人于文母,今嚴威既行,皆言當死,不復顧其前後,考折厥衷。臣伏見夏陽侯環每存忠善,前與臣言,常有盡節之心,檢敕賓客,未嘗犯法。臣聞王政骨肉之刑,有三宥之義,過厚不過薄。今議者欲為環選嚴能相,恐其迫切,必不完免,宜裁加貸宥,以崇厚德。」帝感其言,由是環獨得全。竇氏宗族賓客以憲為官者,皆免歸故郡。

  初,班固奴嘗醉罵洛陽令種兢,兢因逮考竇氏賓客,收捕固,死獄中。

  初,竇憲納妻,天下郡國皆有禮慶。漢中郡亦當遣吏,戶曹李合諫曰:「竇將軍椒房之親,不修德禮而專權驕恣,危亡之禍可翹足而待,願明府一心王室,勿與交通。」太守固遣之,合不能止,請求自行,許之。合遂所在遲留以觀其變,行至扶風而憲就國。凡交通者皆坐免官,漢中太守獨不與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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