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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蒙正神道碑


  ▼呂文穆公蒙正神道碑〔富弼〕

  東平呂公,相我太宗、真宗垂二十年。咸平六年夏,以疾罷歸第。大中祥符四年四月十九日,遂不起,年六十六。五年十月二十七日,葬于河南府洛陽縣金石鄉奉先裡。

  後五十七年,其子居簡始議琢碑於墓次,請文于裡人富某。某義不得辭,輒用纂其世次德業之實,以告諸神曰:呂氏其先出於炎帝,薑姓。虞夏之際,始封于呂,其後遂以所封為氏。周初,太公望以功國于齊。穆王時,有呂侯為周司寇,王命作《呂刑》以訓。至西漢,其裔孫有居東平者,即呂侯之後也。本大支茂,曆世有人,以文武勳德顯名於當時者,偉然相望。唐末徙籍太原,國初遷居洛,今遂為洛陽人也。

  公諱蒙正,字聖功。太宗太平興國三年春,首拔進士第。初命將作監丞、通判升州。四年,代還。會帝征太原劉氏,朝於行在,道受著作郎、直史館,旋加右拾遺,服銀緋。五年,轉左補闕、知制誥,服金紫。八年,遷都官郎中,召入翰林充學士。是冬,擢為左諫議大夫、參知政事,俄升給事中。

  端拱元年,拜中書侍郎兼戶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監修國史。未幾,代趙普為上相。

  淳化二年,罷為吏部尚書,奉朝請。四年,複為上相。至道元年,除授左僕射、判河南府兼西京留守。真宗紹位,就加左僕射。

  咸平三年,詔歸。四年,複為上相,益以昭文館大學士。五年,冊拜司空兼門下侍郎。明年感疾,凡七上章求解政事,改太子太師,仍封萊國公。以告成泰山,進封徐國;祠後土,又進封許國。及薨,天子震怛,哭甚悲,不能視朝者三日。遣使弔祭,賻賜特厚,贈中書令,諡「文穆」。

  公以諸子位於朝,累贈太師兼尚書令、秦國公。

  始公少時,考、妣以口舌偶相戾,遂以異處,然情義內篤,交誓不復嫁娶。考後連佐邊幕,妣居洛中,並留公侍焉。公每感歎憤懣,絕跡于龍門山,躬事薪汲,力奉慈養,而且痛自刻責以為業,晝夜漏相接,未始少懈。嘗泣淚滿所讀書,而怳怳日若無以為生者。如是數年,學益富,文益奇,聲動天下,士友益附。

  太祖開寶末,公侍母氏赴舉東都,時太宗以晉王尹開封,聞公名,召見,複索其所著文,大稱之,期以公輔之器。是秋,府薦甲於鄉書。明年,即上第。自此七年參預國政,總十二年,凡七遷,遂作宰相。領萬務必本于仁義教化,而不專尚條約,鈞酌衡量,鹹適其宜,中外靜明,翕然稱治。精於選任,憸庸者不得進。久之,知蔡州、金部員外郎張紳以贓敗,或讒於帝曰:「紳亦洛人,家甚富。昔呂某方就學苦貧,恨紳不能如意資其用。今挾權諷下,誣以賄免耳,是豈好貨者也?」帝驟信,立還紳官,而以他事罷公相。

  公退就常參位,怡然一不自明。踰年,帝得紳贓實,始悟,遽黜紳為絳州副使。翊日,複以相命公,慰勞優篤,遂及紳事,而公亦不謝。帝既愛其能守法度,而複重其沈毅不撓。俄欲遣人使朔方,諭中書選才而可責以事者聞。公退,以名上,帝不許。他日又問,公以前所選對,帝亦不許。他日又問益急,公終不肯易其人。

  帝盛怒,投其奏書於地曰:「呂蒙正何太執耶?必為我易之。」公徐對曰:「臣非執,蓋陛下未諒耳。」因固稱:「其人可使,餘不及。臣不欲用媚道妄隨人主意,以害國事。」同府皆惕息不敢動。公插笏俛而拾其書,徐懷之而下。帝退,謂親信曰:「是公氣量,我不如。」既而卒用公所選,覆命,大稱旨。帝於是益知能任人,而加有不可奪之志。上元觀燈,一夕,帝宴近臣于端拱樓,樂車馬之藝,左右顧曰:「五代都邑凋喪,閭巷無幾人,今其全盛如此,可喜可喜!」公避席曰:「乘輿所在,士庶皆走集,故盛。臣常見都外不數裡,饑寒而死者甚眾,不必盡然。願陛下視近以及遠,蒼生之幸也。」

  帝赬顏不語。王禹偁名謇諤,時亦在列,聞其對,為之汗下,而公侃然複位,無懼色。帝以西北二敵弗服,忿之,常議討伐。公切諫:「兵者傷人匱財,不可屢動。漢武郡國萬裡外,可謂快其志矣,然天下已困,終悔之。唐文皇親征遼碣,手運土木,卒無功而還,亦悔。是二主者,曠百代無比,而用兵皆不免於悔,為後世非笑。陛下及其未有以悔也,惟早慎之。直宜以道德恩信橫於中而澹乎外,則夷狄自賓。與夫命死官,舉兇器,校其所不足,與校於無用之地,而又幸勝於萬一者,豈不遠哉!」帝傾聽褒納,自是伐議遂寢,但用應兵而已。

  本朝故事,宰相子起家為水部員外郎,公長子從簡當得之。公以延蔭太寵,非所以慎官賞、勵寒畯也,懇辭不拜,秪受將作監丞,因以為著例,於今不易。在河南,會熙陵役作,公念輔政既久,恩寵特殊,羸然曵縗,謁靈輿於境上,伏地哭幾絕,屢哭屢幾絕,行路皆哭,皇皇焉不忍去。不得已,乃出私錢三百萬,助複土之費而還。其在疾告也,降醫走使,不絕於道。公以盡瘁積疾,猝未有瘳,累表乞骸骨,優詔不允。既而姑願歸洛,將行,聽肩輿至殿門,俾二子掖而登,坐而訪問,日昃方罷,二子鹹面推以恩。公晚築園宅於洛,至則以琴觴雅宴自肆於其間,間與樵釣野叟駢席而語,不以軒冕累其歡,曠如也。

  公渾厚淵博,忠亮寬懿,無煩語,不妄顧,與人無親疏,無高下階級,而一歸於至正。其為諫諍,為侍從,為執政,凡嘉猷偉畫,皆不作己出,而密歸之於上。惟上自行之,故人無知者。其有不能秘,須論議別白而後方從者,遂傳焉。則天下稱道聳伏,想望其人,邈如神明。自始仕至再罷相,惟在升與河南為外委,餘並處內不出,未嘗一日遠於朝廷。至於河南之行,尚非太皇雅意,蓋強出之,將以遺嗣君,以結公心。故章聖初亟複在位,三入相皆首之,所以專其任也。丁內外艱,皆奪情而起,不容終制,不欲使他人代也。

  賜第東都,以安其居,俾無外徙之請也。移疾歸鄉黨,積十年,卒不許還政第。詔令休息頤養,而密常使人候其安否。章聖謁陵寢,祀汾陰,再駕西都,皆幸其第,又親視其疾,思複用也。非公謀謨設施,潛運默化,人雖罕得見其跡,而功自被于四海,致時升平,則疇能感夫兩朝眷遇絕比,如此其至者乎?公策名冠天下士,而位登元宰,官至三公,階勳爵邑咸第一。勤畏翼翼,乃心王家,周旋始終,毫髮無玷。以老疾懇請而退,天子慊然,猶欲起其廢而用之。嗚呼,盛矣哉!可謂聖世令德巨人者矣。

  曾王父諱韜,皇主莫州莫縣簿,贈太保。曾王母太原王氏,封許國太夫人。王父諱夢奇,皇戶部侍郎,贈太保。王母潁川郡君陳氏,封鄧國太夫人。父諱龜圖,皇起居郎,贈尚書令。母彭城劉氏,封徐國太夫人。公掌誥時,會令君朝京師,公跪而泣于令君徐國,且告曰:「大人母氏皆老矣,不肖子不忍見茲睽忤不偶,願複故好,敢以死請。」語訖,又伏於前,泣下不止。令君徐國不得已,憐而從之。然終異堂而處。公晨暮交走,鹹盡色養,人於是始知公之純孝大行於其家也。

  初娶宋氏,封廣平縣君;再娶薛氏,封譙國夫人,皆歿於公之先。

  男十人:從簡,駕部員外;知簡,大理寺丞;惟簡,庫部郎中;承簡,虞部郎中;行簡,比部郎中;次未名;次易簡,奉禮部;務簡,光祿少卿,居簡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兵部侍郎,師簡司農少卿。

  公退居於裡,常召諸子立庭下,誨之曰:「吾觀舊史,見唐中葉後至週末,亂離相繼不絕,卿相往往不得其死,而無歸全之所。吾幸生盛時,碩茂尊顯,今又奉身至此,知夫免矣。矧若曹皆得為王官,其無為世胄子弟之為者,以自蹈不淑,且重汙吾,而將以累吾家。」由是諸子夙夜相警勵,不忘詔教,持身謹敕,咸稱善人,惟龍圖公最為肖。公沉識懿行,動有規法,力以詞業自登名于英俊之域。入踐台閣,出更藩服,藹著嘉績,稔於輿論。異日必能蹋公之武於廊廟之上,而增大乎門構矣。今自海南移典鄭州,餘九人者,先後公皆卒。

  孫二十五人,曾孫三十一人,並傳公之所誨于其父祖,罔敢不率。人於是又知公之義訓大施於其後。孫皆有官,而曾孫亦有出仕者。

  女六人:長嫁光祿寺丞、直集賢院孫暨,次嫁刑部侍郎、參知政事趙安仁,次嫁太常博士周漸,次嫁觀文殿學士、尚書右丞丁度,次早夭,次嫁永州推官楊巽。

  文集二十卷,行于時。銘曰:

  天之生賢,而不世出。出不逢時,亡位而沒。
  生而無成,不若勿生。主辰而成,惟公奠京。
  初隱而學,四方聞聲。舉以魁眾,四方益驚。
  歲始踰七,遂為相臣。相我二宗,太皇粵真。

  三相必首,不令後人。善不有已,造甯密陳。
  事苟咈鬱,眾皆逡巡。公勇而前,悉心以論。
  帝怒斯震,公顏益溫。居若柔弱,語焉不聞。
  及以議諍,骨鯁必伸。公久不渝,一心劬劬。

  帝知忠端,始貳終孚。帝嗟乎公,我有不如。
  百職具舉,萬方以胥。成我太平,匪公曷圖。
  公處厥位,天子是依。讒免疾去,天下以思。
  進則以道,勤勞飭之。退必以禮,燕樂適之。

  曰子芸芸,曰孫群群。厥有肖子,又絕其倫。
  天其意者,斯為報與。文石於墓,無窮之所告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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