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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延之傳


  顏延之,字延年,琅邪臨沂人也。曾祖含,晉左光祿大夫。祖約,零陵太守。父顒,護軍司馬。延之少孤貧,居負郭,好讀書,無所不覽,文章冠絕當時。好飲酒,不護細行。年三十猶未昏。妹適東莞劉穆之子憲之。穆之聞其美才,將仕之,先欲相見,延之不往也。

  後為宋武帝豫章公世子中軍行參軍。及武帝北伐,有宋公之授,府遣延之慶殊命。行至洛陽,周視故宮室,盡為禾黍,淒然詠《黍離篇》。道中作詩二首,為謝晦、傅亮所賞。武帝受命,補太子舍人。雁門周續之隱廬山,儒學著稱。永初中,征詣都下,開館以居之。武帝親幸,朝彥畢至。延之宮官列卑,引升上席。上使問續之三義,續之雅仗辭辯,延之每以簡要連挫續之。上又使還自敷釋,言約理暢,莫不稱善。再遷太子中舍人。時尚書令傅亮自以文義一時莫及,延之負其才,不為之下,亮甚疾焉。廬陵王義真待之甚厚,徐羨之等疑延之為同異,意甚不悅。

  少帝即位,累遷始安太守。領軍將軍謝晦謂延之曰:「昔荀勖忌阮鹹,斥為始平郡,今卿又為始安,可謂『二始』。」黃門郎殷景仁亦謂之曰:「所謂人惡俊異,世疵文雅。」延之之郡,道經汨潭,為湘州刺史張邵《祭屈原文》以致其意。

  元嘉三年,羨之等誅,征為中書侍郎,轉太子中庶子,領步兵校尉,賞遇甚厚。延之既以才學見遇,當時多相推服,唯袁淑年倍小延之,不相推重。延之忿於眾中折之曰:「昔陳元方與孔元駿齊年文學,元駿拜元方於床下,今君何得不見拜?」淑無以對。

  延之疏誕,不能取容當世,見劉湛、殷景仁專當要任,意有不平。常言「天下事豈一人之智所能獨了」。辭意激揚,每犯權要。又少經為湛父柳後將軍主簿,至是謂湛曰:「吾名器不升,當由作卿家吏耳。」湛恨焉,言于彭城王義康,出為永嘉太守。延之甚怨憤,乃作《五君詠》,以述竹林七賢,山濤、王戎以貴顯被黜。詠稽康雲:「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詠阮籍雲:「物故不可論,途窮能無慟。」詠阮鹹雲:「屢薦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詠劉伶雲:「韜精日沉飲,誰知非荒宴。」此四句蓋自序也。湛及義康以其辭旨不遜,大怒,欲黜為遠郡。文帝與義康詔曰:「宜令思愆裡閭,猶複不悛,當驅往東土;乃至難恕者,自可隨事錄之。」於是延之屏居不豫人間者七載。

  中書令王球以名公子遺務事外,與延之雅相愛好,每振其罄匱。晉恭思皇后葬,應須百官,皆取義熙元年除身。以延之兼持,邑吏送劄,延之醉,投劄於地曰:「顏延之未能事生,焉能事死?」文帝嘗召延之,傳詔頻不見,常日但酒店裸袒挽歌,了不應對,他日醉醒乃見。帝嘗問以諸子才能,延之曰:「竣得臣筆,測得臣文,奐得臣義,躍得臣酒。」何尚之嘲曰:「誰得卿狂?」答曰:「其狂不可及。」尚之為侍中在直,延之以醉詣焉。尚之望見便陽眠,延之發簾熟視曰:「朽木難雕。」尚之謂左右曰:「此人醉甚可畏。」閒居無事,為《庭誥》之文以訓子弟。劉湛誅後,起延之為始興王浚後軍諮議參軍、禦史中丞。在任從容,無所舉奏。遷國子祭酒、司徒左長史。何尚之素與延之狎,書與王球曰:「延之有後命,教府無複光暉。」坐啟買人田不肯還直,尚書左丞荀赤松奏之曰:「求田問舍,前賢所鄙。延之唯利是視,輕冒陳聞,依傍詔恩,抵捍餘直,垂及周年,猶不畢了。昧利苟得,無所顧忌。延之昔坐事屏斥,複蒙抽進,而曾不悛革,怨誹無已。交遊闒茸,沉迷曲糵,橫興譏謗,詆毀朝士。仰竊過榮,增憤薄之性;私恃顧眄,成強梁之心。外示寡求,內懷奔競,干祿祈遷,不知極已。預宴班觴,肆詈上席。山海容含,每存遵養;愛兼雕蟲,未忍遐棄。而驕放不節,日月彌甚。臣聞聲問過情,孟軻所恥,況聲非外來,問由己出。雖心智薄劣,而高自比擬,客氣虛張,曾無愧畏。豈可複弼亮五教,增耀臺階?請以延之訟田不實,妄幹天聽,以強陵弱,免所居官。」詔可。後為秘書監,光祿勳,太常。

  時沙門釋慧琳以才學為文帝所賞,朝廷政事多與之謀,遂士庶歸仰。上每引見,常升獨榻。延之甚疾焉,因醉白上曰:「昔同子參乘,袁絲正色。此三台之坐,豈可使刑余居之?」上變色。延之性既褊激,兼有酒過,肆意直言,曾無回隱,故論者多不與之,謂之顏彪。居身儉約,不營財利,布衣蔬食,獨酌郊野。當其為適,傍若無人。三十年,致事。

  元兇弑立,以為光祿大夫。長子竣為孝武南中郎諮議參軍。及義師入討,竣定密謀,兼造書檄。劭召延之示以檄文,問曰:「此筆誰造?」延之曰:「竣之筆也。」又問:「何以知之?」曰:「竣筆體,臣不容不識。」劭又曰:「言辭何至乃爾?」延之曰:「竣尚不顧老臣,何能為陛下?」劭意乃釋,由是得免。孝武登阼,以為金紫光祿大夫,領湘東王師。嘗與何偃同從上南郊,偃于路中遙呼延之曰:「顏公!」延之以其輕脫,怪之,答曰:「身非三公之公,又非田舍之公,又非君家阿公,何以見呼為公?」偃羞而退。

  竣既貴重,權傾一朝。凡所資供,延之一無所受,器服不改,宅宇如舊,常乘羸牛車,逢竣鹵簿,即屏住道側。又好騎馬遨遊裡巷,遇知舊輒據鞍索酒,得必傾盡,欣然自得。嘗語竣曰:「平生不喜見要人,今不幸見汝。」見竣起宅,謂曰:「善為之,無令後人笑汝拙也。」表解師職,加給親信二十人。嘗早候竣,遇賓客盈門,竣方臥不起,延之怒曰:「恭敬撙節,福之基也。驕很傲慢,禍之始也。況出糞土之中,而升雲霞之上,傲不可長,其能久乎?」

  延之有愛姬,非姬食不飽,寢不安。姬憑寵,嘗蕩延之墜床致損,竣殺之。延之痛惜甚至,常坐靈上哭曰:「貴人殺汝,非我殺汝。」以冬日臨哭,忽見妾排屏風以壓延之,延之懼墜地,因病。孝建三年卒,年七十三。贈特進,諡曰憲子。

  延之與陳郡謝靈運俱以辭采齊名,而遲速縣絕。文帝嘗各敕擬《樂府北上篇》,延之受詔便成,靈運久之乃就。延之嘗問鮑照己與靈運優劣,照曰:「謝五言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君詩若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延之每薄湯惠休詩,謂人曰:「惠休製作,委巷中歌謠耳,方當誤後事。」是時議者以延之、靈運自潘岳、陸機之後,文士莫及,江右稱潘、陸,江左稱顏、謝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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