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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超載記(1)


  慕容超字祖明,德兄北海王納之子。苻堅破鄴,以納為廣武太守,數歲去官,家於張掖。德之南征,留金刀而去。及垂起兵山東,苻昌收納及德諸子,皆誅之。納母公孫氏以耄獲免,納妻段氏方娠,未決,囚之於郡獄。獄掾呼延平,德之故吏也,嘗有死罪,德免之。至是,將公孫及段氏逃於羌中,而生超焉。年十歲而公孫氏卒,臨終授超以金刀,曰:「若天下太平,汝得東歸,可以此刀還汝叔也。」平又將超母子奔于呂光。及呂隆降于姚興,超又隨涼州人徙于長安。超母謂超曰:「吾母子全濟,呼延氏之力。平今雖死,吾欲為汝納其女以答厚惠。」於是娶之。超自以諸父在東,恐為姚氏所錄,乃陽狂行乞。秦人賤之,惟姚紹見而異焉,勸興拘以爵位。召見與語,超深自晦匿,興大鄙之,謂紹曰:「諺雲『妍皮不裹癡骨』,妄語耳。」由是得去來無禁。德遣使迎之,超不告母妻乃歸。及至廣固,呈以金刀,具宣祖母臨終之言,德撫之號慟。

  超身長八尺,腰帶九圍,精彩秀髮,容止可觀。德甚加禮遇,始名之曰超,封北海王,拜侍中、驃騎大將軍、司隸校尉,開府,置佐吏。德無子,欲以超為嗣,故為超起第于萬春門內,朝夕觀之。超亦深達德旨,入則盡歡承奉,出則傾身下士,於是內外稱美焉。頃之,立為太子。

  及德死,以義熙元年僣嗣偽位,大赦境內,改元曰太上。尊德妻段氏為皇太后。以慕容鐘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慕容法為征南、都督徐、兗、揚、南兗四州諸軍事,慕容鎮加開府儀同三司、尚書令,封孚為太尉,鞠仲為司空,潘聰為左光祿大夫,封嵩為尚書左僕射,自余封拜各有差。後又以鐘為青州牧,段宏為徐州刺史,公孫五樓為武衛將軍、領屯騎校尉,內參政事。封孚言於超曰:「臣聞五大不在邊,五細不在庭。鐘,國之宗臣,社稷所賴;宏,外戚懿望,親賢具瞻。正應參翼百揆,不宜遠鎮方外。今鐘等出藩,五樓內輔,臣竊未安。」超新即位,害鐘等權逼,以問五樓。五樓欲專斷朝政,不欲鐘等在內,屢有間言,孚說竟不行。鐘、宏俱有不平之色,相謂曰:「黃犬之皮恐當終補狐裘也。」五樓聞之,嫌隙漸遘。

  初,超自長安行至梁父,慕容法時為兗州,鎮南長史悅壽還謂法曰:「向見北海王子,天資弘雅,神爽高邁,始知天族多奇,玉林皆寶。」法曰:「昔成方遂詐稱衛太子,人莫辯之,此複天族乎?」超聞而恚恨,形於言色。法亦怒,處之外館,由是結憾。及德死,法又不奔喪,超遣使讓焉。法常懼禍至,因此遂與慕容鐘、段宏等謀反。超知而征之,鐘稱疾不赴,於是收其党侍中慕容統、右衛慕容根、散騎常侍段封誅之,車裂僕射封嵩於東門之外。西中郎將封融奔于魏。

  超尋遣慕容鎮等攻青州,慕容昱等攻徐州,慕容凝、韓范攻梁父。昱等攻莒城,拔之,徐州刺史段宏奔于魏。封融又集群盜襲石塞城,殺鎮西大將軍余郁,青土振恐,人懷異議。慕容凝謀殺韓範,將襲廣固。範知而攻之,凝奔梁父。范並其眾,攻梁父克之,凝奔姚興,慕容法出奔于魏。慕容鎮克青州,鐘殺其妻子,為地道而出,單馬奔姚興。

  于時超不恤政事,畋遊是好,百姓苦之。其僕射韓訁卓切諫,不納。超議複肉刑、九等之選,乃下書於境內曰:

  陽九數纏,永康多難。自北都傾陷,典章淪滅,律令法憲,靡有存者。綱理天下,此焉為本,既不能導之以德,必須齊之以刑。且虞舜大聖,猶命咎繇作士,刑之不可已已也如是!先帝季興,大業草創,兵革尚繁,未遑修制。朕猥以不德,嗣承大統,撫禦寡方,至蕭牆釁發,遂戎馬生郊,典儀寢廢。今四境無虞,所宜修定,尚書可召集公卿。至如不忠不孝若封嵩之輩,梟斬不足以痛之,宜致烹轘之法,亦可附之律條,納以大辟之科。肉刑者,乃先聖之經,不刊之典,漢文易之,輕重乖度。今犯罪彌多,死者稍眾。肉刑之於化也,濟育既廣,懲慘尤深,光壽、建興中二祖已議複之,未及而晏駕。其令博士已上參考舊事,依《呂刑》及漢、魏、晉律令,消息增損,議成燕律。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孔子曰:「非聖人者無法,非孝者無親,此大亂之道也。」轘裂之刑,烹煮之戮,雖不在五品之例,然亦行之自古。渠彌之轘,著之《春秋》;哀公之烹,爰自中代。世宗都齊,亦湣刑罰失中,諮嗟寢食。王者之有刑糾,猶人之左右手焉。故孔子曰:「刑罰不中,則人無所措手足。」是以蕭何定法令而受封,叔孫通以制儀為奉常。立功立事,古之所重。其明議損益,以成一代准式。周、漢有貢士之條,魏立九品之選,二者孰愈,亦可詳聞。

  群下議多不同,乃止。

  超母妻既先在長安,為姚興所拘,責超稱藩,求太樂諸伎,若不可,使送吳口千人。超下書遣群臣詳議。左僕射段暉議曰:「太上囚楚,高祖不回。今陛下嗣守社稷,不宜以私親之故而降統天之尊。又太樂諸伎,皆是前世伶人,不可與彼,使移風易俗,宜掠吳口與之。」尚書張華曰:「若侵掠吳邊,必成鄰怨。此既能往,彼亦能來,兵連禍結,非國之福也。昔孫權重黎庶之命,屈己以臣魏;惠施惜愛子之頭,舍志以尊齊。況陛下慈德在秦,方寸崩亂,宜暫降大號,以申至孝之情。權變之道,典謨所許。韓范智能回物,辯足傾人,昔與姚興俱為秦太子中舍人,可遣將命,降號修和。所謂屈於一人之下,申于萬人之上也。」超大悅曰:「張尚書得吾心矣。」使范聘於興。及至長安,興謂範曰:「封愷前來,燕王與朕抗禮。及卿至也,款然而附。為依春秋以小事大之義?為當專以孝敬為母屈也?」範曰:「周爵五等,公侯異品,小大之禮,因而生焉。今陛下命世龍興,光宅西秦,本朝主上承祖宗遺烈,定鼎東齊,中分天曜,南面並帝。通聘結好,義尚廉沖,便至矜誕,苟折行人,殊似吳、晉爭盟,滕、薛競長,恐傷大秦堂堂之盛,有損皇燕巍巍之美,彼我俱失,竊未安之。」興怒曰:「若如卿言,便是非為大小而來。」範曰:「雖由大小之義,亦緣寡君純孝過於重華,願陛下體敬親之道,霈然垂湣。」興曰:「吾久不見賈生,自謂過之,今不及矣。」於是為范設舊交之禮,申敘平生,謂範曰:「燕王在此,朕亦見之,風表乃可,於機辯未也。」範曰:「大辯若訥,聖人美之,況爾日龍潛鳳戢,和光同塵,若使負日月而行,則無繼天之業矣。」興笑曰:「可謂使乎延譽者也。」範承間逞說,姚興大悅,賜范千金,許以超母妻還之。慕容凝自梁父奔于姚興,言於興曰:「燕王稱藩,本非推德,權為母屈耳。古之帝王尚興師征質,豈可虛還其母乎!母若一還,必不復臣也。宜先制其送伎,然後歸之。」興意乃變,遣使聘於超。超遣其僕射張華、給事中宗正元入長安,送太樂伎一百二十人于姚興。興大悅,延華入宴。酒酣,樂作,興黃門侍郎尹雅謂華曰:「昔殷之將亡,樂師歸周;今皇秦道盛,燕樂來庭。廢興之兆,見於此矣。」華曰:「自古帝王,為道不同,權譎之理,會于功成。故老子曰:『將欲取之,必先與之。』今總章西入,必由餘東歸,禍福之驗,此其兆乎!」興怒曰:「昔齊、楚競辯,二國連師。卿小國之臣,何敢抗衡朝士!」華遜辭曰:「奉使之始,實願交歡上國,上國既遺小國之臣,辱及寡君社稷,臣亦何心,而不仰酬!」興善之,於是還超母妻。

  義熙三年,追尊其父為穆皇帝,立其母段氏為皇太后,妻呼延氏為皇后。祀南郊,將登壇,有獸大如馬,狀類鼠而色赤,集於圓丘之側,俄而不知所在。須臾大風暴起,天地晝昏,其行宮習儀皆振裂。超懼,密問其太史令成公綏,對曰:「陛下信用奸臣,誅戮賢良,賦斂繁多,事役殷苦所致也。」超懼而大赦,譴責公孫五樓等。俄而複之。是歲廣固地震,天齊水湧,井水溢,女水竭,河、濟凍合,而澠水不冰。

  超正旦朝群臣于東陽殿,聞樂作,歎音佾不備,悔送伎于姚興,遂議入寇。其領軍韓訁卓諫曰:「先帝以舊京傾沒,輯翼三齊,苟時運未可,上智輟謀。今陛下嗣守成規,宜閉關養士,以待賦釁,不可結怨南鄰,廣樹仇隙。」超曰:「我計已定,不與卿言。」於是遣其將斛谷提、公孫歸等率騎寇宿豫,陷之,執陽平太守劉千載、濟陰太守徐阮,大掠而去。簡男女二千五百,付太樂教之。

  時公孫五樓為侍中、尚書,領左衛將軍,專總朝政,兄歸為冠軍、常山公,叔父頹為武衛、興樂公。五樓宗親皆夾輔左右,王公內外無不憚之。

  超論宿豫之功,封斛穀提等並為郡、縣公。慕容鎮諫曰:「臣聞縣賞待勳,非功不侯,今公孫歸結禍延兵,殘賊百姓,陛下封之,得無不可乎!夫忠言逆耳,非親不發。臣雖庸朽,忝國戚藩,輒盡愚款,惟陛下圖之。」超怒,不答,自是百僚杜口,莫敢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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