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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登載記


  登字文高,堅之族孫也。父敞,健之世為太尉司馬、隴東太守、建節將軍,後為苻生所殺。堅即偽位,追贈右將軍、涼州刺史,以登兄同成嗣。毛興之鎮上邽,以為長史。登少而雄勇,有壯氣,粗險不修細行,故堅弗之奇也。長而折節謹厚,頗覽書傳。拜殿上將軍,稍遷羽林監、揚武將軍、長安令,坐事黜為狄道長。及關中亂,去縣歸毛興。同成言於興,請以登為司馬,常在營部。登度量不群,好為奇略,同成常謂之曰:「汝聞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無數幹時,將為博識者不許。吾非疾汝,恐或不喜人妄豫耳,自是可止。汝後得政,自可專意。」時人聞同成言,多以為疾登而抑蔽之。登乃屏跡不妄交遊。興有事則召之,戲謂之曰:「小司馬可坐評事。」登出言輒析理中,興內服焉,然敬憚而不能委任。姚萇作亂,遣其弟碩德率眾伐毛興,相持久之。興將死,告同成曰:「與卿累年共擊逆羌,事終不克,何恨之深!可以後事付卿小弟司馬,殄碩德者,必此人也。卿可換攝司馬事。」

  登既代衛平,遂專統征伐。是時歲旱眾饑,道殣相望,登每戰殺賊,名為熟食,謂軍人曰:「汝等朝戰,幕便飽肉,何憂於饑!」士眾從之,啖死人肉,輒飽健能鬥。姚萇聞之,急召碩德曰:「汝不來,必為苻登所食盡。」碩德於是下隴奔萇。

  及丕敗,丕尚書寇遺奉丕子渤海王懿、濟北王昶自杏城奔登。登乃具丕死問,於是為丕發喪行服,三軍縞素。登請立懿為主,眾鹹曰:「渤海王雖先帝之子,然年在幼沖,未堪多難。國亂而立長君,《春秋》之義也。三虜跨僣,寇旅殷強,豺狼梟鏡,舉目而是,自厄運之極,莫甚於斯。大王挺劍西州,鳳翔秦、隴,偏師暫接,姚萇奔潰,一戰之功,可謂光格天地。宜龍驤武奮,拯拔舊京,以社稷宗廟為先,不可顧曹臧、吳劄一介微節,以失圖運之機,不建中興之業也。」登於是以太元十一年僣即皇帝位,大赦境內,改元曰太初。

  立堅神主於軍中,載以輜軿,羽葆青蓋,車建黃旗,武賁之士三百人以衛之,將戰必告,凡欲所為,啟主而後行。繕甲纂兵,將引師而東,乃告堅神主曰:「維曾孫皇帝臣登,以太皇帝之靈恭踐寶位。昔五將之難,賊羌肆害於聖躬,實登之罪也。今合義旅,眾余五萬,精甲勁兵,足以立功,年谷豐穰,足以資贍。即日星言電邁,直造賊庭,奮不顧命,隕越為期,庶上報皇帝酷冤,下雪臣子大恥。惟帝之靈,降監厥誠。」因覷欷流涕。將士莫不悲慟,皆刻鉾鎧為「死休」字,示以戰死為志。每戰以長槊鉤刃為方圓大陣,知有厚薄,從中分配,故人自為戰,所向無前。

  初,長安之將敗也,堅中壘將軍徐嵩、屯騎校尉胡空各聚眾五千,據險築堡以自固,而受姚萇官爵。及萇之害堅,嵩等以王禮葬堅於二堡之間。至是,各率眾降登。拜嵩鎮軍將軍、雍州刺史,空輔國將軍、京兆尹。登複改葬堅以天子之禮。又僣立其妻毛氏為皇后,弟懿為皇太弟。遣使拜苻纂為使持節、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太師,領大司馬,進封魯王,纂弟師奴為撫軍大將軍、並州牧、朔方公。纂怒謂使者曰:「渤海王世祖之孫,先帝之子,南安王何由不立而自尊乎?」纂長史王旅諫曰:「南安已立,理無中改。賊虜未平,不可宗室之中自為仇敵,願大王遠蹤光武推聖公之義,梟二虜之後,徐更圖之。」纂乃受命。於是貳縣虜帥彭沛谷、屠各董成、張龍世、新平羌雷惡地等盡應之,有眾十余萬。纂遣師奴攻上郡羌酋金大黑、金洛生,大黑等逆戰,大敗之,斬首五千八百。

  登以竇沖為車騎大將軍、南秦州牧,楊定為大將軍、益州牧,楊璧為司空、梁州牧。

  苻纂敗姚碩德于涇陽,姚萇自陰密距纂,纂退屯敷陸。竇沖攻萇汧、雍二城,克之,斬其將軍姚元平、張略等。又與萇戰於汧東,為萇所敗。登次於瓦亭。萇攻彭沛穀堡,陷之,沛穀奔杏城,萇遷陰密。登征虜、馮翊太守蘭犢率眾二萬自頻陽入于和寧,與苻纂首尾,將圖長安。師奴勸其兄纂稱尊號,纂不從,乃殺纂,自立為秦公。蘭犢絕之,皆為姚萇所敗。

  登進所胡空堡,戎夏歸之者十有餘萬。姚萇遣其將軍姚方成攻陷徐嵩堡,嵩被殺,悉坑戎士。登率眾下隴入朝那,姚萇據武都相持,累戰互有勝負。登軍中大饑,收葚以供兵士。立其子崇為皇太子,弁為南安王,尚為北海王。姚萇退還安定。登就食新平,留其大軍于胡空堡,率騎萬余圍萇營,四面大哭,哀聲動人。萇惡之,乃命三軍哭以應登,登乃引退。

  萇以登頻戰輒勝,謂堅有神驗,亦于軍中立堅神主,請曰:「往年新平之禍,非萇之罪。臣兄襄從陝北渡,假路求西,狐死首丘,欲暫見鄉里。陛下與苻眉要路距擊,不遂而沒。襄敕臣行殺,非臣之罪。苻登陛下末族,尚欲複讎,臣為兄報恥,于情理何負!昔陛下假臣龍驤之號,謂臣曰:『朕以龍驤建業,卿其勉之!』明詔昭然,言猶在耳。陛下雖過世為神,豈假手於苻登而圖臣,忘前征時言邪!今為陛下立神象,可歸休於此,勿計臣過,聽臣至誠。」登進師攻萇,既而升樓謂萇曰:「自古及今,安有殺君而反立神象請福,望有益乎!」大呼曰:「殺君賊姚萇出來,吾與汝決之,何為枉害無辜!」萇憚而不應。萇自立堅神象,戰未有利,軍中每夜驚恐,乃嚴鼓斬象首以送登。

  登將軍竇洛、竇於等謀反發覺,出奔於萇。登進討彭池不克,攻彌姐營及繁川諸堡,皆克之。萇連戰屢敗,乃遣其中軍姚崇襲大界,登引師要之,大敗崇于安丘,俘斬二萬五千,進攻萇將吳忠、唐匡於平涼,克之,以尚書苻碩原為前禁將軍、滅羌校尉,戍平涼。登進據苟頭原以逼安定。萇率騎三萬夜襲大界營,陷之,殺登妻毛氏及其子弁、尚,擒名將數十人,驅掠男女五萬餘口而去。

  登收合餘兵,退據胡空堡,遣使齎書加竇沖大司馬、驃騎將軍、前鋒大都督、都督隴東諸軍事,楊定左丞相、上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楊璧大將軍、都督隴右諸軍事。遣沖率見眾為先驅,自繁川趣長安。登率眾從新平逕據新豐之千戶固。使定率隴上諸軍為其後繼,璧留守仇池。又命其並州刺史楊政、冀州刺史楊楷率所統大會長安。萇遣其將軍王破虜略地秦州,楊定及破虜戰于清水之格奴阪,大敗之。登攻張龍世於鴦泉堡,姚萇救之,登引退。萇密遣其將任瓫、宗度詐為內應,遣使招登,許開門納之。登以為然。雷惡地馳謂登曰:「姚萇多計略,善禦人,必為奸變,願深宜詳思。」登乃止。萇聞惡地之詣登也,謂諸將曰:「此羌多奸智,今其詣登,事必無成。」登聞萇懸門以待之,大驚,謂左右曰:「雷征東其殆聖乎!微此公,朕幾為豎子所誤。」萇攻陷新羅堡。萇撫風太守齊益男奔登。登將軍路柴、強武等並以眾降於萇。登攻萇將張業生於隴東,萇救之,不克而退。登將軍魏褐飛攻姚當成於杏城,為萇所殺。

  馮翊郭質起兵廣鄉以應登,宣檄三輔曰:「義感君子,利動小人。吾等生逢先帝堯、舜之化,累世受恩,非常伯納言之子,即卿校牧守之胤,而可坐視豺狼忍害君父!裸屍薦棘,痛結幽泉,山陵無松隧之兆,靈主無清廟之頌,賊臣莫大之甚,自古所未聞。雖茹荼之苦,銜蓼之辛,何以諭之!姚萇窮凶肆害,毒被人神,於圖讖歷數萬無一分,而敢妄竊重名,厚顏瞬息,日月固所不照,二儀實亦不育。皇天雖欲絕之,亦將假手於忠節。凡百君子,皆夙漸神化,有懷義方,含恥而存,孰若蹈道而沒乎!」眾鹹然之。唯鄭縣人苟曜不從,聚眾數千應姚萇。登以質為平東將軍、馮翊太守。質遣部將伐曜,大敗而歸。質乃東引楊楷,以為聲援,又與曜戰于鄭東,為曜所敗,遂歸於萇,萇以為將軍。質眾皆潰散。

  登自雍攻萇將金溫于範氏堡,克之,遂渡渭水,攻萇京兆太守韋范于段氏堡,不克,進據曲牢。苟曜有眾一萬,據逆方堡,密應登,登去曲牢繁川,次於馬頭願。萇率騎來距,大戰敗之,斬其尚書吳忠,進攻新平。萇率眾救之,登引退,複攻安定,為萇所敗,據路承堡。

  是時萇疾病,見苻堅為崇。登聞之,秣馬萬兵,告堅神主曰:「曾孫登自受任執戈,幾將一紀,未嘗不上天錫祐,皇鑒垂矜,所在必克,賊旅冰摧。今太皇帝之靈降災疢於逆羌,以形類推之,醜虜必將不振。登當因其隕斃,順行天誅,拯複梓宮,謝罪清廟。」於是大赦境內,百僚進位二等。與萇將姚崇爭麥于清水,累為崇所敗。進逼安定,去城九十餘裡。萇疾小瘳,率眾距登,登去營逆萇,萇遣其將姚熙隆別攻登營,登懼,退還。萇夜引軍過登營三十餘裡以躡登後。旦而候人告曰:「賊諸營已空,不知所向。」登驚曰:「此為何人,去令我不知,來令我不覺,謂其將死,忽然複來,朕與此羌同世,何其厄哉!」遂罷師還雍。

  以竇沖為右丞相。尋而沖叛,自稱秦王,建年號。登攻之於野人堡,沖請救于姚萇,萇遣其太子興攻胡空堡以救之。登引兵還赴胡空堡,沖遂與萇連和。

  至是萇死,登聞之喜曰:「姚興小兒,吾將折杖以笞之。」於是大赦,盡眾而東,攻屠各姚奴、帛蒲二堡,克之,自甘泉向關中。興追登不及數十裡,登從六陌趣廢橋,興將尹緯據橋以待之。登爭水不得,眾渴死者十二三。與緯大戰,為緯所敗,其夜眾潰,登單馬奔雍。

  初,登之東也,留其弟司徒廣守雍,太子崇守胡空堡。廣、崇聞登敗,出奔,眾散。登至,無所歸,遂奔平涼,收集遺眾入馬毛山。興率眾攻之,登遣子汝陰王宗質於隴西鮮卑乞伏乾歸,結婚請援,乾歸遣騎二萬救登。登引軍出迎,與興戰于山南,為興所敗,登被殺。在位九年,時年五十二。崇奔於湟中,僣稱尊號,改元延初。偽諡登曰高皇帝,廟號太宗。崇為乾歸所逐,崇、定皆死。

  始,健以穆帝永和七年僣立,至登五世,凡四十有四歲,以孝武帝太元十九年滅。

  索泮,字德林,敦煌人也。世為冠族。泮少時遊俠,及長,變節好學,有佐世才器。張天錫輔政,以泮為冠軍、記室參軍。天錫即位,拜司兵,曆位禁中錄事。執法禦掾,州府肅然,郡縣改跡。遷羽林左監,有勤幹之稱。出為中壘將軍、西郡武威太守、典戎校尉。政務寬和,戎夏懷其惠,天錫甚敬之。苻堅見而歎曰:「涼州信多君子!」既而以泮河西德望,拜別駕。呂光既克姑臧,泮固郡不降,光攻而獲之。光曰:「孤既平西域,將赴難京師,梁熙無狀,絕孤歸路,此朝延之罪人,卿何意阻郡固迷,自同元惡!」泮厲色責光曰:「將軍受詔討叛胡,可受詔亂涼州邪?寡君何罪,而將軍害之?泮但苦力寡,不能固守以報君父之讎,豈如逆氐彭濟望風反叛!主滅臣死,禮之常也。」乃就刑於市,神色不變。

  弟菱,有俊才,仕張天錫為執法中郎、冗從右監。苻堅世至伏波將軍、典農都尉,與泮俱被害。

  徐嵩,字元高,盛之子也。少以清白著稱。苻堅時舉賢良,為郎中,稍遷長安令,貴戚子弟犯法者,嵩一皆考竟,請托路絕。堅甚奇之,謂其叔父成曰:「人為長吏,故當應耳。此年少落落,有端貳之才。」遷守始平郡,甚有威惠。及壘陷,姚方成執而數之,嵩厲色謂方成曰:「汝姚萇罪應萬死,主上止黃眉之斬而宥之,叨據內外,位為列將,無犬馬識養之誠,首為大逆。汝曹羌輩豈可以人理期也!何不速殺我,早見先帝,取姚萇於地下。」方成怒,三斬嵩,漆其首為便器。登哭之哀慟,贈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諡曰忠武。

  ***

  史臣曰:自兩京殄覆,九土分崩,赤縣成蛇豕之墟,紫宸遷蛙黽之穴,干戈日用,戰爭方興,猶逐鹿之並驅,若瞻烏之靡定。苻洪擅蠻陬之桀黠,乘羯虜之危亡,乃附款江東而志圖關右,禍生蠆毒,未逞狼心。健既承家,克隆凶緒,率思歸之眾,投山西之隙,據億丈之岩險,總三秦之果銳,敢窺大寶,遂竊鴻名,校數奸雄,有可言矣。長生慘虐,稟自率由。睹辰象之災,謂法星之夜飲;忍生靈之命,疑猛獸之朝饑。但肆毒于刑殘,曾無心於戒懼。招亂速禍,不亦宜乎!

  永固雅量瑰姿,變夷眾夏,葉魚龍之謠詠,挺草付之休征,克翦奸回,纂承偽曆,遵明王之德教,闡先聖之儒風,撫育黎元,憂勤庶政。王猛以宏材緯軍國,苻融以懿戚贊經綸,權薛以諒直進規謨,鄧、張以忠勇恢威略,俊賢效足,杞梓呈才,文武兼施,德刑具舉。乃平燕定蜀,擒代吞涼,跨三分之二,居九州之七,遐荒慕義,幽險宅心,因止馬而獻歌,托棲鸞以成頌,因以功侔曩烈,豈直化洽當年!雖五胡之盛,莫之比也。

  既而足己誇世,愎諫違謀,輕敵怒鄰,窮兵黷武。懟三正之未葉,恥五運之猶乖,傾率土之師,起滔天之寇,負其犬羊之力,肆其吞噬之能。自謂戰必勝,攻必取,便欲鳴鸞禹穴,駐蹕疑山,疏爵以侯楚材,築館以須歸命。曾弗知人道助順,神理害盈,雖矜涿野之強,終致昆陽之敗。遂使凶渠候隙,狡寇伺間,步搖啟其禍先,燒當乘其亂極,宗社遷於他族,身首罄於賊臣,貽戒將來,取笑天下,豈不哀哉!豈不謬哉!

  苻丕承亂僣竊,尋及傾敗,斯可謂天之所廢,人不能支。苻登集離散之兵,厲死休之志,雖眾寡不敵,難以立功,而義烈慷慨,有足稱矣。

  贊曰:洪惟壯勇,威棱氐種。健藉世資,遂雄關、隴。長生昏虐,敗不旋踵。永固禎祥,肇自龍驤。垂旒負扆,竊帝圖王。患生縱敵,難起矜強。丕、登僣假,淪胥以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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