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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逸列傳(1)


  ○孫登 董京 夏統 朱沖 范粲 魯勝 董養 霍原 郭琦 伍朝 魯褒氾騰 任旭 郭文 龔壯 孟陋 韓績 譙秀 翟湯 郭翻 辛謐 劉驎之 索襲 楊軻 公孫鳳 公孫永 張忠 石垣 宋纖 郭荷 郭瑀 祈嘉 瞿硎先生謝敷 戴逵 龔玄之 陶淡 陶潛

  若夫穹昊垂景,少微以躔其次;《文》《系》探幽,貞遁以成其象。故有避於言色,其道聞乎孔公;驕乎富貴,厥義詳于孫子。是以處柔伊存,有生之恒性;在盈斯害,惟神之常道。古先智士體其若茲,介焉超俗,浩然養素,藏聲江海之上,卷跡囂氛之表,漱流而激其清,寢巢而韜其耀,良畫以符其志,絕機以虛其心。玉輝冰潔,川渟岳峙,修至樂之道,固無疆之休,長往邈而不追,安排窅而無悶,修身自保,悔吝弗生,詩人《考槃》之歌,抑在茲矣。至於體天作制之後,訟息刑清之時,尚乃仄席幽貞以康神化,徵聘之禮賁於岩穴,玉帛之贄委於窒衡,故《月令》曰:「季春之月聘名士,禮賢者」,斯之謂歟!

  自典午運開,旁求隱逸,譙元彥之杜絕人事,江思悛之嘯詠林藪,峻其貞白之軌,成其出塵之跡,雖不應其嘉招,亦足激其貪競。今美其高尚之德,綴集於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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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登,字公和,汲郡共人也。無家屬,于郡北山為土窟居之,夏則編草為裳,冬則被發自覆。好讀《易》,撫一弦琴,見者皆親樂之。性無恚怒,人或投諸水中,欲觀其怒,登既出,便大笑。時時遊人間,所經家或設衣食者,一無所辭,去皆捨棄。嘗住宜陽山,有作炭人見之,知非常人,與語,登亦不應。文帝聞之,使阮籍往觀,既見,與語,亦不應。嵇康又從之遊三年,問其所圖,終不答,康每歎息。將別,謂曰:「先生竟無言乎?」登乃曰:「子識火乎?火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在於用光。人生而有才,而不用其才,而果在於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耀;用才在乎識真,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識寡,難乎免於今之世矣!子無求乎?」康不能用,果遭非命,乃作《幽憤詩》曰:「昔慚柳下,今愧孫登。」或謂登以魏晉去就,易生嫌疑,故或嘿者也。竟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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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京,字威輦,不知何郡人也。初與隴西計吏俱至洛陽,被發而行,逍遙吟詠,常宿白社中。時乞於市,得殘碎繒絮,結以自覆,全帛佳綿則不肯受。或見推排罵辱,曾無怒色。孫楚時為著作郎,數就社中與語,遂載與俱歸,京不肯坐。楚乃貽之書,勸以今堯舜之世,胡為懷道迷邦。京答之以詩曰:「周道斁兮頌聲沒,夏政衰兮五常汨。便便君子,顧望而逝,洋洋乎滿目,而作者七。豈不樂天地之化也?哀哉乎時之不可與,對之以獨處。無娛我以為歡,清流可飲,至道可餐,何為棲棲,自使疲單?魚懸獸檻,鄙夫知之。夫古之至人,藏器於靈,縕袍不能令暖,軒冕不能令榮;動如川之流,靜如川之渟。鸚鵡能言,泗濱浮磬,眾人所玩,豈合物情!玄鳥紆幕,而不被害?〈尺鳥〉隼遠巢,鹹以欲死。眄彼梁魚,逡巡倒尾,沈吟不決,忽焉失水。嗟呼!魚鳥相與,萬世而不悟;以我觀之,乃明其故。焉知不有達人,深穆其度,亦將窺我,顰顣而去。萬物皆賤,惟人為貴,動以九州為狹,靜以環堵為大。」後數年,遁去,莫知所之,於其所寢處惟有一石竹子及詩二篇。其一曰:「乾道剛簡,坤體敦密,茫茫太素,是則是述。末世流奔,以文代質,悠悠世目,孰知其實!逝將去此至虛,歸我自然之室。」又曰:「孔子不遇,時彼感麟。麟乎麟!胡不遁世以存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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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統,字仲禦,會稽永興人也。幼孤貧,養親以孝聞,睦于兄弟,每采梠求食,星行夜歸,或至海邊,拘螊〈蟲越〉以資養。雅善談論。宗族勸之仕,謂之曰:「卿清亮質直,可作郡綱紀,與府朝接,自當顯至,如何甘辛苦于山林,畢性命于海濱也!」統悖然作色曰:「諸君待我乃至此乎!使統屬太平之時,當與元凱評議出處,遇濁代,念與屈生同汙共泥;若汙隆之間,自當耦耕沮溺,豈有辱身曲意於郡府之間乎!聞君之談,不覺寒毛盡戴,白汗四匝,顏如渥丹,心熱如炭,舌縮口張,兩耳壁塞也。」言者大慚。統自此遂不與宗族相見。

  會母疾,統侍醫藥,宗親因得見之。其從父敬甯祠先人,迎女巫章丹、陳珠二人,並有國色,莊服甚麗,善歌儛,又能隱形匿影。甲夜之初,撞鐘擊鼓,間以絲竹,丹、珠乃拔刀破舌,吞刀吐火,雲霧杳冥,流光電發。統諸從兄弟欲往觀之,難統,於是共紿之曰:「從父間疾病得瘳,大小以為喜慶,欲因其祭祀,並往賀之,卿可俱行乎?」統從之。入門,忽見丹、珠在中庭,輕步佪舞,靈談鬼笑,飛觸挑柈,酬酢翩翻。統驚愕而走,不由門,破藩直出。歸責諸人曰:「昔淫亂之俗興,衛文公為之悲惋;蝀蝀之氣見,君子尚不敢指;季桓納齊女,仲尼載馳而退;子路見夏南,憤恚而忼愾。吾常恨不得頓叔向之頭,陷華父之眼。奈何諸君迎此妖物,夜與遊戲,放傲逸之情,縱奢淫之行,亂男女之禮,破貞高之節,何也?」遂隱床上,被發而臥,不復言。眾親踧踖,即退遣丹、珠,各各分散。

  後其母病篤,乃詣洛市藥。會三月上巳,洛中王公已下並至浮橋,士女駢填,車服燭路。統時在船中曝所市藥,諸貴人車乘來者如雲,統並不之顧。太尉賈充怪而問之,統初不應,重問,乃徐答曰:「會稽夏仲禦也。」充使問其土地風俗,統曰:「其人循循,猶有大禹之遺風,大伯之義讓,嚴遵之抗志,黃公之高節。」又問「卿居海濱,頗能隨水戲乎?」答曰:「可。」統乃操柂正櫓,折旋中流,初作鯔〈魚鳥〉躍,後作鯆〈魚孚〉引,飛鷁首,掇獸尾,奪長梢而船直逝者三焉。於是風波振駭,雲霧杳冥,俄而白魚跳入船者有八九。觀者皆悚遽,充心尤異之,乃更就船與語,其應如響,欲使之仕,即俯而不答。充又謂曰:「昔堯亦歌,舜亦歌,子與人歌而善,必反而後和之,明先聖前哲無不盡歌。卿頗能作卿土地間曲乎?」統曰:「先公惟寓稽山,朝會萬國,授化鄙邦,崩殂而葬。恩澤雲布,聖化猶存,百姓感詠,遂作《慕歌》。又孝女曹娥,年甫十四,貞順之德過越梁宋,其父墮江不得戶,娥仰天哀號,中流悲歎,便投水而死,父子喪屍,後乃俱出,國人哀其孝義,為歌《河女》之章。伍子胥諫吳王,言不納用,見戮投海,國人痛其忠烈,為作《小海唱》。今欲歌之。」眾人僉曰:「善。」統於是以足叩船,引聲喉囀,清激慷慨,大風應至,含水〈口敕〉天,雲雨響集,叱吒歡呼,雷電晝冥,集氣長嘯,沙塵煙起。王公已下皆恐,止之乃已。諸人顧相謂曰:「若不游洛水,安見是人!聽《慕歌》之聲,便仿佛見大禹之容。聞《河女》之音,不覺涕淚交流,即謂伯姬高行在目前也。聆《小海》之唱,謂子胥、屈平立吾左右矣。」充欲耀以文武鹵簿,覬其來觀,因而謝之,遂命建朱旗,舉幡校,分羽騎為隊,軍伍肅然。須臾,鼓吹亂作,胡葭長鳴,車乘紛錯,縱橫馳道,又使妓女之徒服袿襡,炫金翠,繞其船三匝。統危坐如故,若無所聞。充等各散曰:「此吳兒是木人石心也。」統歸會稽,竟不知所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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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沖,字巨容,南安人也。少有至行,閒靜寡欲,好學而貧,常以耕藝為事。鄰人失犢,認沖犢以歸,後得犢于林下,大慚,以犢還沖,沖竟不受。有牛犯其禾稼,沖屢持芻送牛而無恨色。主愧之,乃不復為暴。咸寧四年,詔補博士,沖稱疾不應。尋又詔曰:「東宮官屬亦宜得履蹈至行、敦悅典籍者,其以沖為太子右庶子。」沖每聞征書至,輒逃入深山,時人以為梁管之流。沖居近夷俗,羌戎奉之若君,沖亦以禮讓為訓,邑裡化之,路不拾遺,村無凶人,毒蟲猛獸皆不為害。卒以壽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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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範粲,字承明,陳留外黃人,漢萊蕪長丹之孫也。粲高亮貞正,有丹風,而博涉強記,學皆可師,遠近請益者甚眾,性不矜莊,而見之皆肅如也。魏時州府交辟,皆無所就。久之,乃應命為治中,轉別駕,辟太尉掾、尚書郎,出為征西司馬,所曆職皆有聲稱。及宣帝輔政,遷武威太守。到郡,選良吏,立學校,勸農桑。是時戎夷頗侵疆場,粲明設防備,敵不敢犯,西域流通,無烽燧之警。又郡壤富實,珍玩充積,粲檢制之,息其華侈。以母老罷官。郡既接近寇戎,粲又重鎮輒去職,朝廷尤之,左遷樂涫令。

  頃之,轉太宰從事中郎。遭母憂,以至孝稱。服闕,複為太宰中郎。齊王芳被廢,遷于金墉城,粲素服拜送,哀慟左右。時景帝輔政,召群官會議,粲又不到,朝廷以其時望,優容之。粲又稱疾,闔門不出。於是特詔為侍中,持節使於雍州。粲因陽狂不言,寢所乘車,足不履地。子孫恒侍左右,至有婚宦大事,輒密諮焉。合者則色無變,不合則眠寢不安,妻子以此知其旨。

  武帝踐阼,泰始中,粲同郡孫和時為太子中庶子,表薦粲,稱其操行高潔,久嬰疾病,可使郡縣輿致京師,加以聖恩,賜其醫藥,若遂瘳除,必有益於政。乃詔郡縣給醫藥,又以二千石祿養病,歲以為常,加賜帛百匹。子喬以父疾篤,辭不敢受,詔不許。以太康六年卒,時年八十四,不言三十六載,終於所寢之車。長子喬。

  喬字伯孫。年二歲時,祖馨臨終,撫喬首曰:「恨不見汝成人!」因以所用硯與之。至五歲,祖母以告喬,喬便執硯涕泣。九歲請學,在同輩之中,言無媟辭。弱冠,受業于樂安蔣國明。濟陰劉公榮有知人之鑒,見喬,深相器重。友人劉彥秋夙有聲譽,嘗謂人曰:「范伯孫體應純和,理思周密,吾每欲錯其一事而終不能。」光祿大夫李銓嘗論楊雄才學優於劉向,喬以為向定一代之書,正群籍之篇,使雄當之,故非所長,遂著《劉楊優劣論》,文多不載。

  喬好學不倦。父粲陽狂不言,喬與二弟並棄學業,絕人事,侍疾家庭,至粲沒,足不出邑裡。司隸校尉劉毅嘗抗論於朝廷曰:「使范武威疾若不篤,是為伯夷、叔齊複存於今。如其信篤,益是聖主所宜哀矜。其子久侍父疾,名德著茂,不加敘用,深為朝廷惜遺賢之譏也。」元康中,詔求廉讓沖退覆道寒素者,不計資,以參選敘。尚書郎王琨乃薦喬曰:「喬稟德真粹,立操高潔,儒學精深,含章內奧,安貧樂道,棲志窮巷,簞瓢詠業,長而彌堅,誠當今之寒素,著厲俗之清彥。」時張華領司徒,天下所舉凡十七人,于喬特發優論。又吏部郎郗隆亦思求海內幽遁之士,喬供養衡門,至於白首,於是除樂安令。辭疾不拜。喬凡一舉孝廉,八薦公府,再舉清白異行,又舉寒素,一無所就。

  初,喬邑人臘夕盜斫其樹,人有告者,喬陽不聞,邑人愧而歸之。喬往喻曰:「卿節日取柴,欲與父母相歡娛耳,何以愧為!」其通物善導,皆此類也。外黃令高頵歎曰:「諸士大夫未有不及私者,而范伯孫恂恂率道,名諱未嘗經于官曹,士之貴異,於今而見。大道廢而有仁義,信矣!」其行身不穢,為物所嘆服如此。以元康八年卒,年七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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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魯勝,字叔時,代郡人也。少有才操,為佐著作郎。元康初,遷建康令。到官,著《正天論》雲:「以冬至之後立晷測影,准度日月星。臣案日月裁徑百里,無千里;星十裡,不百里。」遂表上求下群公卿士考論。「若臣言合理,當得改先代之失,而正天地之紀。如無據驗,甘即刑戮,以彰虛妄之罪。」事遂不報。嘗歲日望氣,知將來多故,便稱疾去官。中書令張華遣子勸其更仕,再征博士,舉中書郎,皆不就。

  其著述為世所稱,遭亂遺失,惟注《墨辯》,存其敘曰:

  名者所以別同異,明是非,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也。孔子曰:「必也正名,名不正則事不成。」墨子著書,作《辯經》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以正別名顯於世。孟子非墨子,其辯言正辭則與墨同。荀卿、莊周等皆非毀名家,而不能易其論也。

  名必有形,察形莫如別色,故有堅白之辯。名必有分明,分明莫如有無,故有無序之辯。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兩可。同而有異,異而有同,是之謂辯同異。至同無不同,至異無不異,是謂辯同辯異。同異生是非,是非生吉凶,取辯於一物而原極天下之汙隆,名之至也。

  自鄧析至秦時名家者,世有篇籍,率頗難知,後學莫複傳習,於今五百餘歲,遂亡絕,《墨辯》有上下《經》,《經》各有《說》,凡四篇,與其書眾篇連第,故獨存。今引說就經,各附其章,疑者闕之。又采諸眾雜集為《刑》《名》二篇,略解指歸,以俟君子。其或興微繼絕者,亦有樂乎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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