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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惔張憑韓伯傳


  劉惔,字真長,沛國相人也。祖宏,字終嘏,光祿勳。宏兄粹,字純嘏,侍中。宏弟潢,字沖嘏,吏部尚書。並有名中朝。時人語曰:「洛中雅雅有三嘏。」父耽,晉陵太守,亦知名。惔少清遠,有標奇,與母任氏寓居京口,家貧,織芒屩以為養,雖蓽門陋巷,晏如也。人未之識,惟王導深器之。後稍知名,論者比之袁羊。惔喜,還告其母。其母,聰明婦人也,謂之曰:「此非汝比,勿受之。」又有方之范汪者。惔複喜,母又不聽。及惔年德轉升,論者遂比之荀粲。尚明帝女廬陵公主。以惔雅善言理,簡文帝初作相,與王濛並為談客,俱蒙上賓禮。時孫盛作《易象妙於見形論》,帝使殷浩難之,不能屈。帝曰:「使真長來,故應有以制之。」乃命迎惔。盛素敬服惔,及至,便與抗答,辭甚簡至,盛理遂屈。一坐撫掌大笑,鹹稱美之。

  累遷丹陽尹。為政清整,門無雜賓。時百姓頗有訟官長者,諸郡往往有相舉正,惔歎曰:「夫居下訕上,此弊道也。古之善政,司契而已,豈不以其敦本正源,鎮靜流末乎!君雖不君,下安可以失禮。若此風不革,百姓將往而不反。」遂寢而不問。

  性簡貴,與王羲之雅相友善。郗愔有傖奴善知文章,羲之愛之,每稱奴於惔。惔曰:「何如方回邪?」羲之曰:「小人耳,何比郗公!」惔曰:「若不如方回,故常奴耳。」桓溫嘗問惔:「會稽王談更進邪?」惔曰:「極進,然故第二流耳。」溫曰:「第一複誰?」惔曰:「故在我輩。」其高自標置如此。

  惔每奇溫才,而知其有不臣之跡。及溫為荊州,惔言於帝曰:「溫不可使居形勝地,其位號常宜抑之。」勸帝自鎮上流,而己為軍司,帝不納。又請自行,複不聽。及溫伐蜀,時咸謂未易可制,惟惔以為必克。或問其故,雲:「以蒱博驗之,其不必得,則不為也。恐溫終專制朝廷。」及後竟如其言。嘗薦吳郡張憑,憑卒為美士,眾以此服其知人。

  尤好《老莊》,任自然趣。疾篤,百姓欲為之祈禱,家人又請祭神,惔曰:「丘之禱久矣。」年三十六,卒官。孫綽為之誄雲:「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時人以為名言。後綽嘗詣褚裒,言及惔,流涕曰:「可謂人之雲亡,邦國殄瘁。」裒大怒曰:「真長生平何嘗相比數,而卿今日作此面向人邪!」其為名流所敬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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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憑,字長宗。祖鎮,蒼梧太守。憑年數歲。鎮謂其父曰:「我不如汝有佳兒。」憑曰:「阿翁豈宜以子戲父邪!」及長,有志氣,為鄉閭所稱。舉孝廉,負其才,自謂必參時彥。初,欲詣惔,鄉里及同舉者共笑之。既至,惔處之下坐,神意不接,憑欲自發而無端。會王就濛惔清言,有所不通,憑於末坐判之,言旨深遠,足暢彼我之懷,一坐皆驚。惔延之上坐,清言彌日,留宿至旦遣之。憑既還船,須臾,惔遣傳教覓張孝廉船,便召與同載,遂言之于簡文帝。帝召與語,歎曰:「張憑勃窣為理窟。」官至吏部郎、禦史中丞。

  ***

  韓伯,字康伯,潁川長社人也。母殷氏,高明有行。家貧窶,伯年數歲,至大寒,母方為作襦,令伯捉熨斗,而謂之曰:「且著襦,尋當作複褌。」伯曰:「不復須。」母問其故,對曰:「火在鬥中,而柄尚熱,今既著襦,下亦當暖。」母甚異之。及長,清和有思理,留心文藝。舅殷浩稱之曰:「康伯能自標置,居然是出群之器。」潁川庾龢名重一時,少所推服,常稱伯及王坦之曰:「思理倫和,我敬韓康伯;志力強正,吾愧王文度。自此以還,吾皆百之矣。」

  舉秀才,征佐著作郎,並不就。簡文帝居藩,引為談客,自司徒左西屬轉撫軍掾、中書郎、散騎常侍、豫章太守,入為侍中。陳郡周勰為謝安主簿,居喪廢禮,崇尚莊老,脫落名教。伯領中正,不通勰,議曰:「拜下之敬,猶違眾從禮。情理之極,不宜以多比為通。」時人憚焉。識者謂伯可謂澄世所不能澄,而裁世所不能裁者矣,與夫容己順眾者,豈得同時而共稱哉!

  王坦之又嘗著《公謙論》,袁宏作論以難之。伯覽而美其辭旨,以為是非既辯,誰與正之,遂作《辯謙》以折中曰:

  夫尋理辯疑,必先定其名分所存。所存既明,則彼我之趣可得而詳也。夫謙之為義,存乎降己者也。以高從卑,以賢同鄙,故謙名生焉。孤寡不穀,人之所惡,而侯王以自稱,降其貴者也。執禦執射,眾之所賤,而君子以自目,降其賢才也。與夫山在地中之象,其致豈殊哉!舍此二者,而更求其義,雖南轅求冥,終莫近也。

  夫有所貴,故有降焉;夫有所美,故有謙焉。譬影響之與形聲,相與而立。道足者,忘貴賤而一賢愚;體公者,乘理當而均彼我。降挹之義,於何而生!則謙之為美,固不可以語至足之道,涉乎大方之家矣。然君子之行己,必尚於至當,而必造乎匿善。至理在乎無私,而動之於降己者何?誠由未能一觀於能鄙,則貴賤之情立;非忘懷於彼我,則私己之累存。當其所貴在我則矜,值其所賢能之則伐。處貴非矜,而矜己者常有其貴;言善非伐,而伐善者驟稱其能。是以知矜貴之傷德者,故宅心於卑素;悟驟稱之虧理者,故情存於不言。情存於不言,則善斯匿矣;宅心於卑素,則貴斯降矣。夫所況君子之流,苟理有未盡,情有未夷,存我之理未冥於內,豈不同心於降挹洗之所滯哉!體有而擬無者,聖人之德;有累而存理者,君子之情。雖所滯不同,其於遣情之累緣有弊而用,降己之道由私我而存,一也。故懲忿窒欲,著於《損》象;卑以自牧,實系《謙》爻。皆所以存其所不足,拂其所有餘者也。

  王生之談,以至理無謙,近得之矣。雲人有爭心,善不可收,假後物之跡,以逃動者之患,以語聖賢則可,施之於下斯者,豈惟逃患於外。亦所以洗心於內也。

  轉丹陽尹、吏部尚書、領軍將軍。既疾病,占候者雲:「不宜此官。」朝廷改授太常,未拜,卒,時年四十九,即贈太常。子璯,官至衡陽太守。

  ***

  史臣曰:王湛門資台鉉,地處膏腴,識表鄰機,才惟王佐。葉宣尼之遠契,玩道韋編;遵伯陽之幽旨,含虛牝穀。所謂天質不雕,合于大樸者也。安期英姿挺秀,籍甚一時,朝野挹其風流,人倫推其表燭。雖崇勳懋績有闕于旂常,素德清規足傳于汗簡矣。懷祖鑒局夷遠,沖衿玉粹。坦之牆宇疑曠,逸操金貞。騰諷庾之良箋,情嗤語怪;演《廢莊》之宏論,道煥崇儒。或寄重文昌,允釐於袞職;或任華綸閣,密勿于王言。鹹能克著徽音,保其榮秩,美矣!國寶檢行無聞,坐升彼相,混暗識於心鏡,開險路于情田。于時疆埸多虞,憲章罕備,天子居綴旒之連,人臣微覆餗之憂。於是竊勢擁權,黷明王之彝典;窮奢縱侈,假凶豎之餘威。繡桷雕楹,陵跨於宸極;麗珍冶質,充牣于帷房。亦猶犬彘腴肥,不知禍之將及。告盡私室,固其宜哉!荀景猷履孝居忠,無慚往烈。范玄平陳謀獻策,有會時機。崧則思業該通,緝遺經於已紊。汪則風飆直亮,抗高節於將顛,揚榷而言,俱為雅士。劉韓俊爽,標置軼群,勝氣籠霄,飛談卷霧,並蘭芬菊耀,無絕於終古矣。

  贊曰:處沖純懿,是稱奇器。養素虛庭,同塵下位。雅道雖屈,高風不墜。猗歟後胤,世傳清德。帝室馳芬,士林揚則。國寶庸暗,托意驕奢。既豐其屋,終蔀其家。荀范令望,金聲遠暢。劉韓秀士,珠談間起。異術同華,葳蕤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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