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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光武帝紀(13)


  建武六年〔公元30年〕

  春正月丙辰,改舂陵為章陵,複比豐、沛。

  劉隆等破舒城,斬李憲。

  二月,吳漢拔朐城,董憲、龐萌逃出,漢執其妻子。憲流涕謝吏士曰:「妻子皆已得矣。久苦諸公。」將十餘騎欲從間道詣上降,追兵至,皆斬之。於是天下麤定,唯隴蜀未平。

  上乃休諸將於洛陽,分軍士于河內,數置酒,會諸將,輒加賞賜。每幸郡國,見父老掾吏,問數十年事,吏民皆驚喜令自以見識,各盡力命焉。初,軍旅間賊檄日以百數,上猶以餘暇講誦經書,自河圖洛書,讖記之文,無不畢覽。

  王元說隗囂曰:「天下成敗未可知,天水完富,士馬最強。宜北取西河,東收關中,按秦舊跡,表裡河山。元請以一丸泥,為大王東封函谷關,此萬世之一時也。既不能為此,且畜養士馬,據隘自守,曠日持久,以待四方之變,圖王不成,其弊猶足以霸。要之,魚不可以脫於泉,一失權柄,神龍還與螾同。前更始都長安,四方向應,以為真定也。一朝壞敗,大王幾無所據。今南有公孫,北有文伯,江湖海濱,王公十數,而欲信儒生之語,棄千乘之基,羈旅危國,以求安全,是由覆車之軌,計之不可者也。」囂心然之。

  是時公孫述遣兵出江關,敗南郡。上因欲從天水伐蜀,從褒、斜,江關路遠而多阻,莫若從西州,因便以舉,則兵強財富。囂雖遣子入侍,而心懷兩端,常思王元之言,欲據一方,不欲早定。乃複上書,盛言:「蜀道危險,棧閣敗絕,丈尺之地,側不得通。述性嚴酷,上下相患,須其罪惡孰著,大呼向應之勢也。」

  來歙素剛,聞囂有異議,遂發憤責囂曰:「國家以君為知臧否,曉興廢,故為手書,以暢聖意。既遣伯春,複用邪惑之言,族滅之計,叛主負子,背忠信,傷仁義。吉凶之決,在於今日。」欲前刺囂,而左右兵多,囂欲害歙,歙持節就車。囂逾怒,欲殺歙,王遵諫曰:「愚聞為國者慎名與器,為家者畏怨重禍。各器俱慎則下伏其令,怨禍不輕即家受其福。今將軍遣子質漢,而外懷他心,名器逆矣。既違其命,又殺其使,輕怨禍矣。古者列國兵交,不絕其使,所以重兵貴和而不任戰也。《春秋傳》曰:交兵,使通可也。何況持王命質而犯之哉?上不合于正義,內不周於長利,苟行盜賊之短策,又何是非之能識!加以伯春委身,已在闕庭,而屠漢使,此踐機試劍,授刃於頸也。君叔雖單居,陛下之外兄也。屠之未損於漢,而隨以族敗。昔宋執楚使,遂有易子之禍。小國猶不可辱,況萬乘之主乎?」歙知黨多在西州,救助非一,遂得免。王遵亦豪傑士也,既而降漢,封上雒侯。

  初,囂問班彪曰:「往者周亡,戰國並爭,天下分裂,數世然後始定。意者縱橫之事複起於今日乎?將承運迭興,在一人也?願先生論之。」對曰「周之興廢,與漢不同。周立爵五等,諸侯從政,本根既微,枝葉強大,故其末流有縱橫之事,其勢然也。漢家乘秦之制,郡縣治民,臣無百年之柄。至成帝,假借外家,哀平短祚,國嗣三絕。危自上起,傷不及下,故王氏之貴,傾擅朝廷,能竊號位,而不根於民,是以即真之後,天下莫不引領而思漢。十餘年間,天下中外騷擾,遠近俱發,假號雲合,咸稱劉氏,不謀而同辭。方今雄傑跨州城者,皆無七國世業之資。詩雲:『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視四方,求民之瘼。』今民謳吟思漢,向仰劉氏,已可知矣。」囂曰:「先生言周、漢之勢可也;至於但見愚民習識劉氏姓號之故,而謂漢家復興,疏矣。昔秦失其鹿,劉季逐而得之,時民複知漢乎?」

  彪既感囂言,又湣狂狡之不息,乃著《王命論》,以救時難。曰:

  昔在帝堯之禪曰:「諮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舜亦以命禹。洎於稷、契,咸佐唐堯,光濟四海,奕世載德,至於湯、武,而有天下。雖遭遇異時,而禪代不同,至於應天順民,其揆一也。故劉氏承堯之祚,氏族之世,著乎《春秋》。唐據火德,而漢紹之,始起沛澤,則神母夜號,以彰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聖顯懿之德,豐功厚利積累之業,然後精誠通乎神明,流澤加乎生民,故能為鬼神所福向,天下所歸往,未見運世無本,功德不紀,而得掘起在此位者也。世俗見高祖興于布衣,不達其故,以為適遭暴亂,得奮其劍,遊說之士至比天下于逐鹿,捷者幸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悲夫,亂世所以多亂臣賊子者也!若然者,豈獨闇于天道哉?又不睹之於人事矣!

  夫饑饉流離,單寒道路,思有短福之襲,擔石之蓄,所願不過一金,然終不免轉死溝壑。何則?貧窮亦有命也。況乎天子之貴,四海之富,神明之祚,可得而妄處哉?故遭罹厄會,竊其權柄,勇如信、布,強如梁、籍,成如王莽,然卒潤鑊伏質,烹俎分裂;又況麼麼,不及數子,而欲晻奸天位者乎?是故駑蹇之乘,不騁千里之路;燕雀之儔,不奮六翮之用;楶梲之材,不荷棟樑之任;鬥筲之子,不秉帝王之重。易曰「鼎折足,覆公餗」,言不勝其任也。

  當秦之末,豪傑共推陳嬰而王之,其母止之曰:「自吾為子家婦,而世貧賤,今卒富貴,不祥,不如以兵屬人,事成受其利,不成禍其所歸。」嬰從其言,而陳氏以寧。王陵之母,亦見項氏之必亡,劉氏之將興也。是時陵為漢將,而母獲于楚,有漢使來,陵母見之,謂曰:「願告吾子,漢王長者,必得天下,子謹事之,無有二心。」遂對漢使伏劍,以固勉陵。其後果定於漢,陵為宰相封侯。夫以匹婦之明,猶能推事理之致,探禍福之機,全宗祀於無窮,重冊書於《春秋》,而況大丈夫之事乎!是故窮達有命,吉凶由人。嬰母知廢,陵母知興,審此二者,帝王之分決矣。

  蓋在高祖,其興也有五:一曰帝堯之苗裔,二曰體貌多奇異,三曰神武有征應,四曰寬明而仁恕,五曰知人善任使。加以信誠好謀,達於聽受,見善如不及,用人如由己,從諫如順流,趨時如向起;當食吐哺,納子房之策;濯足揮洗,揖酈生之說;悟戍卒之言,斷懷土之情;高四皓之名,割肌膚之愛;舉韓信於行陣,收陳平於亡命;英雄陳力,群策畢舉,此高祖之大略,所以成帝業也。若乃靈瑞符應,又可略聞矣。初,劉媼妊高祖,而夢與神遇,震電晦暝,有龍蛇之怪。及長而多靈,有異於眾。是以王、武感物而折契,呂公觀形而進女,秦始皇東游以厭其氣,呂後望雲而知其所處,始受命則白蛇分,西入關則五星聚。故淮陰、留侯謂之天授,非人力。

  曆古今之得失,驗行事之成敗,稽帝王之世運,考五者之所謂,趣舍不厭斯位,符應不同斯度,而苟昧權利,越次妄據,外不量力,內不知命,必喪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壽,遇折足之凶,伏斧鉞之誅。英雄誠知覺寤,畏若禍戒,超然遠覽,淵然深識,收陵、嬰之明分,絕信、布之覬覦,拒逐鹿之瞽說,審神器之有授,無貪不可幾,為二母之所笑,則福祚流於子孫,天祿永終矣!

  囂不寤,彪乃轉之河西,大將軍竇融諮訪焉。

  彪字叔皮,右扶風安陵人。成帝時,彪姑為倢妤,諸父昆弟,貴幸當世。父稚,王莽時為廣平太守。莽攝政,欲文致太平,使侯者分行風俗,采頌聲。稚無所上,被劾為延陵園郎,由是班氏不顯莽朝。彪幼好學,家有賜書,內足於財,好古之士,父党揚子雲已下,莫不造其門。年二十而天下亂,因避地西州。

  及囂將背漢,竇融與書責讓之曰:「將軍當厄會之際,乘不利之時,承事本朝,委身于國,忠孝冠周、霍,德讓配吳、劄,融等所以服高義,願為役者也。忿悁之間,改節易圖,百年累之,一朝毀之,豈不惜乎!殆執事者貪功建謀,以至於此,融竊痛之!融聞智者不危眾以舉事,仁者不達義以要利。初事本朝,稽首北面,忠臣節也。及遣伯春,重涕相送,慈父恩也。俄而背之,謂吏士何?忍而出之,謂留子何?自起兵以來,轉相攻擊,城郭皆為丘墟,生民轉於溝壑。今其存者,非鋒刃之餘,則流亡之孤。今傷痍之體未愈,哭泣之聲未絕。幸賴天運少還,而大將軍複重其難,是使瘡痍不得遂瘳,幼孤複見流離。庸人且為流涕,況仁者乎?惟將軍省察之。」囂不納,融乃與五郡太守請師期。世祖嘉美之。

  夏四月,上幸長安,謁園陵。

  諸將議,欲「延囂日月之期,許爵其將帥,以散其謀」。祭遵曰:「囂奸計久矣。今若案兵引日,則其謀益深,而公孫得固其奸謀,不如遂進。」上從之,遣吳漢、耿弇諸將從隴道擊蜀。隗囂使王元據隴坻,伐樹木以塞隴道。諸將與戰,不利,還屯三輔。

  馬援上書曰:「援自念事陛下,本無公輔之薦,左右之助。臣不自陳,陛下何因聞之。故臣不復避瞽言,昧死陳誠。臣與囂往為知交,今聞與來歙書,深更怨臣,自計無負於囂。遣臣東,謂臣曰:『僕北面稱臣,加以本欲為漢,足下往觀其政,於汝意可,即專心矣。』臣還報以赤心,欲囂善耳,非欲陷於非義也。囂自挾奸心,盜憎主人,反欲歸怨於臣。臣欲遂退不言,則無以報陛下。願詣行在所,得露心腹,陳滅西州之術,然後退就壟畝,飯蔬飲水,隨四民之職,死無所恨。」上報許。援東詣京師,具言擊囂之計,上大悅,謂援曰:「吾方西誅隗囂,待詔勉卒所志。」

  是時建威將軍耿弇屯漆,征虜將軍祭遵屯汧,征西將軍馮異屯上林,大司馬吳漢在長安,中郎將來歙監領眾軍在安民。援始將突騎五千匹,諸將每疑議,更請呼援,咸敬重焉,而來歙深與援善。

  囂複上疏曰:「吏民聞大兵卒至,驚恐自救,臣囂不能禁止。兵雖有大利,不敢廢臣子之節,親自追還。昔虞舜事父,大杖則走,小杖則受。臣雖不敏,不敢不勉。今臣之在本朝,如遂蒙恩,更得洗心,死骨不朽。」有司以囂慢,誅其子恂。上不忍,複使歙至汧,賜囂書曰:「昔柴將軍與韓信書雲:『陛下寬仁,雖有亡叛而後歸,輒複位號,不誅也。』故複賜書。深言則似不遜,略言則事不決。今若束手,複遣恂弟詣闕,有全爵祿之福。吾年已十餘,在甲兵中十年,厭浮語虛辭。即不欲,勿報。」囂知世祖籌之明,乃遣使稱臣於蜀。公孔述以囂為朔甯王,數遣兵助囂。

  太原人溫序,為護羌校尉,行部至襄武,為囂將苟宇所執。欲生降之,謂序曰:「並勢力,天下可圖也。」序曰:「受國重任,本當效死,義不貪生。」宇複曉喻序,序怒叱之曰:「虜何敢脅漢將!」左右欲殺之,宇止之曰:「義士欲死節,賜劍令自裁。」序受劍,銜須歎曰:「既為賊所迫,無令須汙土。」遂伏劍。上聞而憐之,賜洛陽城旁塚地,穀千斛,縑五百匹,除序子壽為郎,遷鄒平侯相。壽夢序告之曰:「久客思鄉裡。」壽即棄官,上書乞將序骸骨葬舊塋,詔許焉。

  冬十二月癸巳,詔曰:「間者以軍旅未解,用度不足,故行十一之稅。今往往屯田,其令郡國田租三十稅一,如舊制焉。」

  馮異在關中久,求還京師,上不聽。有人上書言馮異專制關中,威福自由,號「咸陽王」。上以章示異,惶恐謝曰:「臣本諸生,遇受命之會,過蒙顧盼,充備行伍,班大將,爵為通侯;雖受任方面,豫有微功,此皆國家謨謀,非臣所及也。臣伏自思惟:奉承詔旨,則戰無不克;率臣私心,則未嘗不悔。陛下獨見之明,久而益遠,乃知『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當兵革始起,豪傑競逐。臣在傾側之中,尚無過差之志,況天下平定,上尊下卑者乎!誠宜謹守愚忠,以自終始。伏願明主,知臣素心。」詔曰:「將軍之于國家,義則君臣,恩猶父子。何嫌何疑,而有懼意?」

  是冬,馮異、岑彭朝京師。上謂公卿曰:「馮將軍是我兵起時主簿也。」使中黃門賜異珍寶、衣服。詔曰:「倉卒無蕪蔞亭豆粥,呼沱河麥飯也。」異謝曰:「臣聞管仲謂桓公曰:『願君無忘射鉤,臣無忘檻車。』齊國賴之。臣願陛下無忘父城,則百僚蒙恩,天下幸甚。」後遣異將妻子西。彭亦數宴見,寬加賞賜。既而還南,使過家上先人塚,詔大長秋朔望問太夫人起居。

  詔諸侯就國。耿純上書,願奮擊公孫述。又陳前在東郡,誅涿郡太守朱英親屬,涿郡誠不自安。乃更封純為東光侯。上曰:「文帝謂周勃曰:『丞相吾所重也,君為我率諸侯就國。』今亦然哉。」純遂就國,吊死問傷,國中愛之。

  袁宏曰:夫萬物雲為趣舍不同,愛惡生殺,最其甚大者也。縱而不一,亂亡之道。故明王制設號令,所以一物心而治亂亡也。今誅惡之臣,內懼私憾,不慮其弊,從而易之,是下用情而法不一也。不一則多變,多變則害生。故王者之所保,在於法一而不變乎!

  靈壽侯邳彤薨。

  世祖既平邯鄲,遣任光還信都,更封陵鄉侯。李忠為中水侯,遷丹陽太守,治甚有稱,為天下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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