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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四章

  由於白天的氣溫實在太高,即使是開車子趕路,也會令人禁受不住。所以,遇上有必要的事,必須經過東方歐格沙漠之際,都是在晚上出發。太陽才一隱沒,氣溫就急速下降。

  黃應駒那次的任務,是護送一批藥物到雇傭兵的一個據點去,那據點中有兩個人受了傷,需要送回總部去。和黃應駒同行的,是兩個雇傭兵,他們全副武裝,保護著黃應駒前往。

  在月色下看來,整片死寂的沙漠,像是鋪上了一層淺淺的銀光一樣。即使是如此醜陋的沙漠,一般都是和死亡聯繫在一起的,有時也會有它美麗的一面。

  車輪輾過柔軟的沙,發出「滋滋」的聲響,一路上,經過不知多少白骨,有的是獸骨,有的是人骨。有的人骨是整堆的,還有鐵鍊連在一起,那當然是不久以前,被放逐到沙漠裡來的游擊隊戰俘。

  每當看到了這樣的人骨,駕車的那個雇傭兵便會神經質地大叫:「想想這些雜種是怎樣對付我們的!」

  然後,他就加快速度,令車子在白骨上疾輾過去,輾得白骨四下飛濺。而在這時,他的臉上,也就現出了一種扭曲了的復仇的快意。

  黃應駒心中極難過,他絶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但是他既然簽了兩年合同,他就必須硬撐下去。想到兩年之後,他還可以拿到一大筆錢,使他自己和女兒的生活有著落,他也只好忍受下去。很多次,他感到自己的卑鄙,竟然會在這樣的環境中感到麻木,但是他只好忍受著,一直壓制著自己。

  當駕駛車子的雇傭兵又輾過了一堆白骨,而發出夜梟鳴叫一般的笑聲之際,黃應駒轉過頭去,盡量不去看對方那張充滿了人性泯滅的臉。也就在這時,他看到距離車子約兩百公尺處,平整光潔的沙上,有許多黑影,躺在沙上不動。

  他立即看出那大約是二十個人,每個人都距離得相當近。而且,他也立即知道,這些人,多半就是四天之前,才被加上手銬腳鐐,放逐到沙漠中等死的那批游擊隊員。

  這時,駕車的雇傭兵也發現了那些人。他發出了一下極其興奮的呼叫聲,立時扭轉駕駛盤,車子向著那批人直衝過去。

  黃應駒知道那雇傭兵想去幹甚麼,他實在忍不住了,陡然叫了起來,抓住了駕駛盤,想令車子照原來的方向駛出去,不駛向那批沙上的人。

  那雇傭兵發怒了,像瘋了一樣,用力推開黃應駒。可是黃應駒這時,多少日子來壓抑著的情緒也爆發了,他一拳打向那雇傭兵,兩人爭奪著駕駛盤。車子在兩人的爭奪之下,東歪西斜地向前直衝,另外一個雇傭兵又驚又怒地叫起來:「喂,你們在幹甚麼?」

  那雇傭兵才叫了一聲,兩個人的爭奪已經有了結果,吉普車陡然翻倒,四輪向天,車輪還在急速地轉動,車上的三個人都被拋了出去。黃應駒和他爭執的對手,迅速跳了起來,那雇傭兵立時端起鎗來,看他滿面怒容的樣子,真會毫不猶豫地立時扳動扳機。但也就在這時,另一個雇傭兵橫過鎗托,將對準了黃應駒的鎗口抬高,喝道:「你瘋了?」

  那雇傭兵叫道:「他不讓我去輾那些雜種!」

  另一個向黃應駒苦笑了一下,道:「黃,你在幹甚麼?滿足你知識份子的良知?那些人是四天之前被放逐出來的,早已死了,車子輾不輾過去,又有甚麼關係?」

  剛才還鬥志高昂的黃應駒,在剎那之間,變得垂頭喪氣到了極點。是的,沒有人可以在這樣的沙漠中,過了四天而仍然活著,那些人早就死了。他為甚麼要去阻止那雇傭兵?是為了良知?如果是為了良知的話,放逐那批人的時候,又為甚麼不阻止?

  他怔呆地站著,那兩個雇傭兵已經合力去將翻轉了的車子推好,將車上倒下來的東西,逐樣搬起來。

  黃應駒慢慢地向那一堆人走去。

  當他接近那堆人之際,看到了那些人的身子,已經有一半埋在沙中,露出沙面的身子,看來像是堅硬的木頭一樣,那是肌肉在極度的缺水之後形成的一種現象。每一個人的口、眼,全都張得老大,缺水的肌肉收縮,令得他們的眼和口根本無法閉上。

  黃應駒苦笑了一下,感到自己面部的肌肉開始抽搐。他正想轉過身去,突然看到其中一個人,正面對著他,在向他眨著眼睛!

  那個人眨眼睛的動作已然十分艱澀,但是黃應駒看得十分清楚,那個人在向他眨眼睛。不但在眨眼睛,而且,乾裂的口唇,還在顫動著!

  黃應駒在陡然震動了一下之後,失聲叫了起來:「天!有一個人還活著,他還活著!」

  他一面叫,一面奔跑過去。當他跨過了幾個死人,來到那人身邊的時候,那人陡然伸出手來,抓住了黃應駒的腳踝。

  黃應駒連忙解下身邊的水壺來,旋開蓋子,將水壺口對準了那人的口。水從那人的口中流進去,開始時,那人根本無法吞嚥,水流滿了那人的口後,溢了出來。但是漸漸地,看到那人喉結開始移動,水也順著他的喉管,進入他的體內。

  原振俠感到十分震驚,尤其當他聽到「那人抓住了足踝」之際。坐在他對面的黃絹,感到了他的震驚,停止了說話,望著他道:「怎麼?」

  原振俠忙道:「從你的敘述中,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過,請你繼續講下去。我想起的事,我會告訴你,也是關於一個人,在絶無可能生存的情形下,沒有死亡的事。」

  原振俠所想起的,是他父親當年在戰場上,從一個炮彈坑中,將輕見博士掘出來的事。

  兩件事之間,的確有著相同之處。兩個人,一個缺氧,一個缺水,任何人都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都不可能活著的,但是他們卻沒有死。這種情形,似乎不能用「生命力強」來解釋了!

  原振俠又道:「當時令尊怎麼樣?在那樣殘酷的戰爭中,那兩個和他在一起的雇傭兵,一定不會允許他,將那個未死的俘虜救轉過來!」

  黃絹道:「是的,但是父親說,那時,他已經到了忍受的極限了。他們之間爆發了劇烈的爭論,結果是──」

  當水自喉管流入了那人的體內之後,他眼珠的轉動已漸漸靈活起來。這時,那兩個雇傭兵也奔了過來,駕車的那個人一看到還有人活著,立時提起鎗來,另一個喃喃地道:「真是奇蹟,上帝!怎麼可能有人在四天之後仍然活著,真是奇蹟!」

  黃應駒立時轉身,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了鎗口。那持鎗的雇傭兵喝道:「滾開!」

  黃應駒道:「你不覺得,這個人還活著,是上帝的意思麼?」

  那雇傭兵怒道:「去他媽的上帝,我不信上帝!」

  黃應駒轉過身來,盯著他,道:「你不信上帝,但是在你的心中,一定有某一個神,某一種超乎人類所能理解的力量的存在!你看看這個人,他在絶無可能的情形下不死,你為甚麼不相信這種力量的存在,還要奪走他的生命?放過他吧!他一定是一個應該活下去的人!」

  隨著黃應駒的話,那雇傭兵手中的鎗漸漸向下垂下來。或許是由於他縱使不相信上帝,也相信某種冥冥中的力量之故,也或許是由於那人還活著這件事太奇特,也或許黃應駒的話,打動了他的心。

  他放下了鎗,看著那個人。那人顯然是北非的土著,膚色黝黑、結實,眼神之中,有一股近乎恐怖的反叛。

  這時,他已停止了喝水。雇傭兵用鎗口指著他的臉,喝道:「你叫甚麼名字?」

  那人張大口,發出的聲音嘶啞而乾澀,道:「卡──卡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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