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尋夢 | 上頁 下頁
一四


  她講到這裡,聲音變得更顫抖,人也抖得更厲害,才道:「雖然我終於做了出來。」

  我又想開口,但白素迅速按住了我的手臂,不讓我說甚麼,我望著劉麗玲,發現劉麗玲美麗的臉龐,現出了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那種悲哀,想是混合著無窮無盡的驚悸和恐懼,使人看了,無法不同情她心中的痛苦。我也不由自主,嘆了一聲,喃喃地道:「一柄鋒利的刀,可以做出很可怕的事情!」

  我講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可是劉麗玲卻聽到了,她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抬頭向我望來,又立時低下頭去:「我肯定了那柄刀還在我腰上,放輕手腳,向前走去。我穿的鞋子,鞋底很薄,當我踢過哪些散落在地上的豆子時,可以感到一粒粒的黃豆,在我的鞋下,被我踏碎。我來到前面那個建築物之前,聽到了一連串粗魯的呼喝聲。」

  劉麗玲又抬頭向我望了一眼,我沒有說甚麼,只是作了一個手勢。

  劉麗玲道:「我加快腳步,走過去,先是貼牆站著,只聽得裡面不斷傳來呼喝聲,那個小伙子則不斷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當時我的心情極緊張,可是聽到那小伙子……小展說『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聽到這裡,嘆了一聲:「劉小姐,你的敘述,很容易使人產生概念上的模糊,在夢裡,你好像只知道行動,而不知道為甚麼要行動?」

  劉麗玲想了好一會,才道:「的確是那樣,我要做一件事,可是為甚麼要這樣做,我卻說不上來。我也有各種各樣的感覺,可是為甚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也一樣沒有解釋。」

  我沒有再問下去,劉麗玲再喝一口酒:「當時我心中緊張,害怕,一顆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過了沒有多久,裡面突然傳出了小展的慘叫聲,和毆打聲,我走近了幾步,走近一個窗口,將蓋在窗上的蓆子,揭開了一點,向內看去。我首先聞到一股極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個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個人……那三個人……」

  劉麗玲的身子又發起抖來,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頭。劉麗玲嘆了一聲:「這三個人的樣子,實在太古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人!」

  我皺著眉,聽她講下去。劉麗玲就形容這三個人的樣子。當時,她形容得十分詳細,但我不必再重複了,因為她所說的那三個人,就是楊立群口中的瘦長子、絡腮鬍子和那個拿旱煙袋的。

  這三個人,其實也並不是甚麼「造型古怪」,不過從小在繁華的南方大都市中長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劉麗玲,當然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當然,從她的形容中,我已經可以知道,這三個人,是中國北方鄉鎮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間的不務正業之徒。

  當時我聽了劉麗玲的敘述之後:「對,這樣的人物,你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這樣說,是在強烈的暗示她,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藝術作品中,可能「遇」到。劉麗玲很聰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他生活方面,我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只有在夢中,我才清楚地看見他們,他們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們額上現起的青筋,而且可以聞到他們身上發出來的汗臭味!」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這種經驗,的確不是怎麼愉快,我道:「事情發展下去──」

  劉麗玲道:「他們三個人,不斷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問小展,一些東西放在甚麼地方。小展卻咬緊牙關捱著打,不肯說。拳腳擊打在身體上的那種聲音,真是可怕極了,血在飛濺,可是那三個人卻一點也沒有住手的意思──」

  劉麗玲講到這裡,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個美麗的女人的臉上,現出這種神情來,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我扭過頭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劉麗玲發顫的聲音,聽來一樣令人不舒服,她在繼續道:「當時,我只感到,小展是不是挺得下去,對我有很大的關係──」

  她又頓了頓,才道:「究竟會有甚麼關係,我也說不上來。」

  我道:「我明白,你在夢中,化身為另一個人,你有這個人的視覺、聽覺和其他可以實在感到的感覺,但是對這個人的思想感情,卻不是太具體,太清晰。」

  「是這樣。那三個人打了小展很久,沒有結果,又發狠講了幾句話,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個人在那建築物中,我在他們三人走出來時,心跳得極其劇烈,我大口喘著氣,幸而他們三人沒有發現我。」

  「他們向外走去,我離他們最近的時候,不過兩三步,他們在講話,我可以聽得到。那拿旱煙袋的說:『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鬍子很憤怒:『我們就去找!』拿旱煙袋的悶哼一聲:『不知躲在哪裡,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聽到這裡,不禁發出「啊」地一聲,指著劉麗玲:「你聽清楚了?是徐州?」

  劉麗玲道:「絶沒有錯。我小時候,不知道徐州是甚麼地方,也沒有在意,由於我一直在做這個夢,夢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虛無縹緲,抓不住的,只有這個地名,實實在在的,所以我曾經查過,在中國,的確有這樣的一個地方。」

  我有點啼笑皆非:「徐州是一個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國山東省、江蘇省交界,歷來兵家必爭之地。」

  劉麗玲現出一個抱歉的神情來,道:「我不知道,我還是根據拼音,在地圖上查出來的。」

  我越聽越有興趣,一個從來不在劉麗玲知識範圍內的地名,會在她的夢中出現,這事情,不是多少有點古怪麼?

  劉麗玲續道:「瘦長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來!』大鬍子惡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裡磨碎了榨油,他奶奶的!』我當時嚇得連大氣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這三人出了圍牆,我才連忙走進那建築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掙扎著要坐起來,我連忙過去扶起他,他望著我,雖然他滿臉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時候,眼神之中,卻充滿了歡愉──」

  劉麗玲突然嘆了一聲,向白素看過去:「我感情很豐富,從少女時代起,就不斷有異性追求我。」

  我不明白劉麗玲何以忽然之間轉換了話題。

  可是白素卻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個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愛著一個女人,他望著他心愛的女人,眼中才會流露這樣的神采?」

  劉麗玲嘆了一聲:「是的,這些年來,對我說過愛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卻沒有在任何一個人的眼中,看到過夢裡小展望著我的那種眼神。這使我知道,他們口中雖然說愛我,但是心裡,多少還有點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劉麗玲的精神狀態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夢裡一個男人的眼光來衡量愛情的深淺!

  劉麗玲又嘆了一聲:「他望著我,一直在說:『我沒有說,翠蓮,我沒有說!』在夢裡,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蓮,因為小展一直在這樣叫我。我當時的心情,十分緊張,連自己也不知道講了些甚麼,小展也不斷在講話,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決定,而又有點難以決定。就在這時,小展突然說:『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甚至願意為你死!』我心中暗嘆了一聲,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說的。」

  劉麗玲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聽來詭異莫名,有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感覺。

  她在繼續說著,道:「我一想到這一點,一面摟著他,他的神情,充滿了滿足和歡愉,可是我另一隻手,卻已將插在腰際的一柄刀,取了出來,就在他望著我的時候,我一刀插進了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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