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偷天換日 | 上頁 下頁
一八


  她盯著女兒,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而且在漸漸發青,她的眼神中充滿了極端的無可奈何和傷心,她的聲音顫抖,向於是道:「你只看到過你爸爸身上的傷痕,從來也沒有看過你媽媽身上的傷痕,現在就讓你看看!」

  我留意到於是在那一剎間,有一絲不屑的神情顯露,分明她的心中在說:你會有甚麼傷痕──就算有,只怕也是在當土匪的時候留下的!

  連我都看出來於是心中在想些甚麼了,賽觀音對她女兒的了解當然比我深,她立刻激動的提高了聲音:道:「這傷可不是當土匪留下的,是為了完成組織交代的任務,奮不顧身,不怕犧牲,學你爸爸的話,是日本鬼子給的!」

  她話才說完,突然動作很快,坐直身子,就掀上衣。

  她這個動作突如其來,雖然她已經高齡近百,可是畢竟是女性,我立刻擰過頭去,可是由於她的動作實在太快,在擰頭之間,眼光還是掃到了一些景象。

  我很難說自己究竟看到了些甚麼,只是在那一瞥之間,我看到的絶不是人身體的某一部份,不是人的胸部,更不是女性的胸部,而是無以名之,不知道是甚麼東西,亂七八糟得難以形容!

  我既然已經轉過頭,當然不能回頭再看,只是感到人的身體部份會變成這樣,當時受傷的程度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只聽得於是發出了一下驚呼,白素則陡然吸了一口氣。從她們兩人的反應,尤其是一向鎮定的白素也會感到吃驚,可知眼前景象之可怕。

  後來我問白素賽觀音的傷痕究竟是怎麼樣一個情形,白素搖頭道:「無法形容──也無法想像當時她受了這樣的傷,是怎樣可以活下來的。」

  白素說無法形容,我當然也不能再追問下去。

  卻說當時我聽到白素走過去的聲音,白素說道:「來,我幫你把衣服整理好。」

  我知道那是白素在告訴我可以轉回頭來了。

  我轉回了頭,看到賽觀音的神情很激動,白素在她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背。而於是站在那裡,呆若木雞,只是張大了口在喘氣。

  賽觀音緩過氣來,道:「這是為了完成任務,也是為了在任務中救你爸爸,才受的傷。那一次你爸爸也受了重傷,如果不是我捨命相救,他就不止斷一條手臂,瞎一隻眼睛,早已犧牲了。我向你說這些,並不是表示自己有功,我這條命,也是你爸爸救的,我們結成夫妻的時候,或許有些勉強,可是成為夫妻之後,卻真正相愛,愛得生死與共。在十年動亂之初,組織對他說,只要將我一腳踢開,就可以不受我出身不好的牽累,他明知道不服從組織會有甚麼樣的可怕後果,還是堅決不肯離開我,這份真情,真是可以對天地,昭日月,我知道你在那十年吃了許多苦,就埋怨我累了你們,可知道我和你爸爸的真情,比海還深。」

  她一口氣說下來,再加上心情激動,難免連連喘氣。

  於是聽得低下頭來,沉聲道:「大夥批判爸爸的時候,是說他當時身為革命軍人,明知道你是土匪頭子,不應該和你結婚──就算對你有好感,也是喪失了立場。而當時你肯跟爸爸,顯然是為了利用爸爸的身份,來掩護自己,逃避制裁!」

  她們母女之間心中的疙瘩,顯然由來已久,到了該爆發的時候,連有外人在場都顧不得了。

  我在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曾考慮是不是可以把這段經過略去。考慮的結果是保留而盡量簡化。

  保留的原因是那段經過,展現了賽觀音過去的經歷,尤其是她和於放大將軍之間的事情。這個故事,賽觀音是最主要的人物,她過去的一切,自然也和整個故事有關。

  而這一段經歷,發生時所處的環境,和這個環境沒有接觸過的人,尤其是青年人,會感到莫名其妙,不能想像人類社會中怎麼會有那樣的環境──如果想對這種到目前還存在、只不過搽上了一些脂粉來掩飾的環境有進一步了解,可以多看一點有關這方面的書籍,有很多文學作品用這種環境做背景,都是一些很好看的小說,值得一看。

  卻說當時賽觀音聽得女兒那樣說,抬頭向天花板,我可以清楚看到她眼中充滿了淚水,淚水已經滿盈,可是卻始終沒有流下來。由此可知她雖然傷心透頂,不過由於她性格堅強之極,所以硬是不流淚。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先是自言自語地道:「大哥,我罰過誓不將這件事說出來的,然而現在我們的女兒這樣說我,我也快和你來相會,我看還是非說不可,當年女兒鬧著要和我劃清界線的時候,你不是也差點說了嗎?」

  她的這一番話,分明是對已經死去的丈夫所說,我們聽得很清楚,可是卻一時之間無法明白內容。

  賽觀音說到這裡,停了下來,略頓了一頓,忽然柔聲叫於是,道:「女兒,當時你帶著一群年輕人,衝進來,逼問我當年要嫁你爸爸有甚麼反動企圖,你爸爸趕到,你可還記得當時你爸爸對你說了些甚麼。」

  於是吸了一口氣:「記得。」

  賽觀音道:「好,說出來。」

  於是道:「當時爸爸為了保護你,才這樣說的!」

  賽觀音重複:「說出來!」

  於是沉聲道:「當時爸爸說:『你們都弄錯了,當年不是她要嫁給我,而是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情,她──她──』,說到這裡你就沒有讓他說下去。」

  賽觀音聲音很平靜:「你就一直沒有懷疑這番話?沒有想一想你爸爸究竟做了甚麼對不起我的事情?」

  於是沒有任何反應──非常明顯,她完全不以為她所崇拜的父親會犯任何錯誤。

  賽觀音輕輕嘆了一口氣,自顧自道:「那是日本鬼子打進來的第二年,許多江湖上的朋友都紛紛投入了軍隊,去打日本鬼子,當時我帶領的這股力量最強,有一千多人,八百多桿槍,許多亂七八糟的軍隊都想我帶著手下,和他們合作,我完全拒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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