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偷天換日 | 上頁 下頁
一二


  他搶著下車,於是在打開車門之後,向旁退開。葫蘆生下車之後,根本決不定是該向於是走過去,還是向前走。看他的身子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向前跨了一步,仍然望著於是,在他面前是石階他也沒有看到,一腳岔空,身子仆向前,竟然摔了一大跤,直摔得狼狽不堪,好一會起不了身。

  我趕著下車,於是已經過去,去扶葫蘆生。這時候葫蘆生的樣子,哪裡像是來替人施展特異功能治療的大降頭師,看起來他自己十足像是絶症患者。

  他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四肢發軟、身體顫抖、雙眼發直,雖然還不至於口吐白沫,可是口角也有些不知名液體在閃光。

  看這種情形,於是越是去扶他,他越是糟糕,所以我急忙過去,摟住了他的身體,把他扶了起來。

  白素也下了車,有意無意地站到了於是的身前,阻擋了葫蘆生的視線,葫蘆生出了竅的靈魂,這才算是又回到了身體裡面。

  我狠狠地瞪著他,凌厲的眼光又使他清醒了一些,他喘著氣,嘰哩咕嚕,不知道說了些甚麼。

  白素很是機警,立刻向於是道:「大師說你像極了他許多年之前認識的一位朋友。」

  於是立刻道:「那一定是我母親──她說過,早就認識葫蘆生大師,這才大費周章,把大師請來的。」

  白素隨隨便便的一句話,就把葫蘆生的失態解釋了過去,這時候葫蘆生畢竟是降頭術大師,他也回過了神,順著白素的話,連聲道:「真像!真像!」

  於是忙道:「大師既然早和家母相識,再好不過,請跟我來。」

  葫蘆生顯然是由於想起很快就可以見到賽觀音,所以又興奮起來,身子又開始搖晃,我緊緊扶著他,在他耳邊低聲道:「你要有心理準備──賽觀音已經九十六歲,而且是垂死的病人。」

  葫蘆生愣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進了醫院大堂,我立即發現情形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並沒有甚麼隆重的歡迎場面,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都只向於是打招呼,看得出來於是的人緣好到極點。

  醫院中人,當然應該知道會有降頭術大師來臨,可是他們最多向我們投以好奇的眼光而已,有幾個看來像是醫生模樣的人,更是連正眼都不瞧我們。

  這種情形,顯然是醫院上下,對於請降頭師來治病這件事感到難以接受、十分反感的緣故。

  這也是很正常的現象──醫院上下受的是唯物主義實用科學的教育,和神秘、屬於玄學範疇的降頭術自然格格不入。若不是提出要降頭師來治療的病人地位高,只怕我們根本進不了醫院的大門。

  這種情形對我們來說,相當有利──在賽觀音需要對葫蘆生進行密談的時候,至少不會受到干擾。

  進了升降機,旁人望著我們,更是神情不屑,好在葫蘆生精神恍惚,完全沒有注意人家對他的態度。

  到了七樓,出了升降機,看到幾個顯然是屬於便衣警衛人員在走來走去,有兩個還公然在吸煙。

  這些人一臉唯恐他人不知道他們特殊地位的神色,不過看到了於是,態度極好,大聲招呼,有一個道:「老人家今天精神好像很好。」

  另一個笑得很輕佻,道:「降頭師真靈,人還沒有到,病人就有起色了,哈哈!」

  我看到在那人自以為很幽默的時候,葫蘆生瞪了他一眼,我心中感到好笑,頗有幸災樂禍之意,知道此人必定會吃苦頭。那完全是他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有一種人,對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事情,無知地妄加非議,這種行為,最是無知,應該受點教訓。

  我們走到走廊盡頭的一間病房門口,還沒有推開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下慘叫,接著就是許多人問「怎麼了」的雜亂聲音。

  我們回頭看去,只見剛才口頭上佔了便宜的那人,還在不斷慘叫,在地上打滾。

  這當然是葫蘆生做了手腳,難得的是葫蘆生這時候完全像是沒事人一樣。

  我和白素忍住了笑,於是神情很古怪,她顯然想到了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卻又不願意相信,所以才會有這種表情。

  她想說甚麼,卻又沒有開口,伸手敲了敲門,就推開了門,請我們進去。

  門一推開,我就看到了病房中的情形,一看之下,我怔了一怔,裡面的情形和我腦中事先設想的情形完全不同。

  我事先設想的是:一個老婦人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死神已經在她身邊──這是末期癌症患者的正常情形。

  可是這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個老婦人,正坐在沙發上,身邊有兩個護士,正在替她搥骨。

  這老婦人當然應該是老婦人,可是我實在不能肯定她是不是老婦人──這時候的感覺,如實記述出來,看起來更是語無倫次,然而當時感覺確然這樣紊亂。

  那老婦人是好端端地坐著,並不是軟癱在沙發上,她的臉色雖然十分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可是配合她的一頭銀髮梳成的髮髻,卻又出奇的調和,使人感不到死亡的陰影,只感到非常安寧的靜止。

  她的臉上當然有皺紋,可是配合她秀麗的臉和她那雙顧盼之間,仍然神采流轉的眼睛,也顯得十分和諧。

  這是難以形容的容顏和神態,總之是使人一看就覺得舒服無比,所謂「如沐春風」,大抵就是這種情形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大家都知道對方心中在想些甚麼,想的是,早知道這賽觀音是出色人物,可是無論如何設想,也想不到她出色到這種程度!如果早知道這樣,再不願意、再要冒險,也要前來。如果錯過了和她會面的機會,實在是一大憾事!

  葫蘆生在看到了這種情形之後,用力伸手推開了我,步跨進了房間,賽觀音立刻向他望來。

  賽觀音的眼光非常柔和,她雖然只是望向葫蘆生,可是在旁邊的我,卻也可以領到她眼光中的那種就算千言萬語都無法說得清楚的感覺。

  在賽觀音的目光下,葫蘆生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直視賽觀音,神情激動,說不出話來。

  賽觀音先開口,她未語先笑,笑容十分可親,而且動人,很難想像她年輕的時候笑容會怎樣,現在就使人感到不論她說甚麼,接著這種笑容而來的話,必然也會極其動聽。

  這種感覺,實在是非理性之極,可是面對這樣的笑容,誰還會去理會自己的感覺是不是理性。

  接著,賽觀音緩緩搖了搖頭:「小兄弟,你老了!」

  葫蘆生這才繼續向前走,到了賽觀音身前,蹲了下來,又望了賽觀音半晌,才道:「大姐姐,你也老了,不過還是那麼好看。」

  賽觀音笑了起來:「上次伏牛山會後,到如今,有六十年了吧?」

  葫蘆生的回答很令人吃驚,他道:「五十七年九個月零三天!」

  賽觀音現出一副愛憐的神情,伸手在葫蘆生頭上輕輕拍著,她的聲音也很激動,不斷地道:「小兄弟,你真是──小兄弟,你真是──」

  這情景相當動人,也由此可知賽觀音在葫蘆生心目中的地位。相反來說,葫蘆生在賽觀音的心目中,顯然沒有這樣的地位。不過葫蘆生絶對不會在乎,在他的有生之年,還能夠再見到賽觀音,他已經心滿意足了。

  賽觀音又很感嘆地道:「五十七年──五十七年──發生了多少事情啊!」

  從這時候向前推五十七年,對葫蘆生來說,可能並沒有甚麼特別的感覺,因為他離開中原之後,一直在修習降頭術,外面世界發生甚麼樣變化,他完全不知道。

  可是對於像賽觀音這樣的傳奇人物來說,這五十七年的變化,簡直是天翻地覆,任何一件小事,都足以感嘆。

  葫蘆生握住了賽觀音的手,道:「不管發生了多少事,你永遠是我的大姐姐,我永遠是你的小兄弟!」

  這時候葫蘆生已經是一個滿臉皺紋、頭髮稀少、牙齒不全的衰弱,從他的口中,說出這樣如同在「肥皂劇」中才有的對白來,在場的我,聽到了居然並沒有感到肉麻,也算是異數。

  賽觀音吸了一口氣:「大姐姐在人間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這時候賽觀音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個垂死的人,可是葫蘆生是降頭術大師,對人的身體狀況有極其深刻的了解,他既然握住了賽觀音的手,就自然立刻知道賽觀音的身體狀況,所以他對賽觀音的話完全同意,並沒有說任何虛假的安慰話,只是道:「回天上去,你本來就是仙女下凡,當然應該回去。」

  在一旁的於是,輕輕嘆了一口氣──葫蘆生那樣說,很明顯,表示賽觀音確然在人間的日子不久了。

  賽觀音笑了笑:「你真會說話。趁我現在還沒有斷氣,我有一些話要對你說。」

  葫蘆生連連點頭:「只管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