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衛斯理全集 > 極刑 | 上頁 下頁


  在我前面的米端推開了門,我一眼就看到了那塑像。我不詳細敘述那塑像的情形了,那是正受完了刑之後。塑像的頭向上微仰著,並不望向自己的傷口,而是望向極遙遠的地方。

  自然,在刑室中,他不可能望得太遠。他至多只能看到濺滿了鮮血的牢牆,可是他雙眼之中的那種空洞和絶望,卻叫人感到他在望向極遙遠之處,甚至超過了天空的障礙,一直望向宇宙的深處。

  不出我所料,塑像臉上神情所表現出的被辱和痛苦的神情,和剛才米端所現出來的,幾乎是一樣的。他在這樣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屈辱之中,正在想什麼呢?看他的樣子,一定是在想什麼。他在想以後怎麼活下去?他有沒有想到過結束自己那痛苦的生命?

  要是活下去,怎麼活呢?一天十二個時辰,每一刻每一分,都要在身心上受無邊痛楚的煎熬,這樣子的生命值得再擁有嗎?

  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麼罪,要受這樣殘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麼呢?為他的一個好朋友辯護了幾句,惹得皇帝生了氣,於是,他的噩運就降臨了。有一種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個人動一動念,就可以決定另一個人,另十個人,另一百個人,另一千一萬十萬百萬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隨心所欲,把種種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沒有力量可以對付他。人類單是有這種身分的人在,單是有這種事實在,人類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於感到了他做為一個人,已經是夠侮辱的了?

  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緩緩轉過身來,緩緩搖著頭:「夠了,真的夠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間陳列室。」

  米端苦澀地道:「第五間──」

  他只講了三個字,就立即變了話題:「讀過他所寫的『報任少卿書』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經過,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極度的痛苦來的,或許是他故意掩飾──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飾,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層。」

  我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同時道:「我想──去透透氣。」

  米端指著另一扇門:「從這裏出去,是一個院子,穿過院子,就是另一條街。」

  我當時只想離開陳列室,心想,米端一定會跟出來的,所以也沒有作特別的邀請,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城市的燈光在黑暗中閃爍著,正是仲秋時分,風吹上來有點清涼,把我來自內心的燥熱驅散了不少。

  回想剛才在蠟像院中的那兩小時,簡直是做了四場可怖之極的惡夢一樣。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會,果然看到米端也推開了那道門,慢慢地來到我的身邊。

  我揮了一下手:「你的藝術造詣如此之高,只做蠟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說,這些人像,是人類藝術的無價之寶。」

  他低嘆了一聲:「用什麼材料,是沒有分別的,我覺得蠟更容易處理,所以就製造蠟像──我不敢稱自己的作品為藝術,因為它們只表達人類的痛苦,而不能表達人類的歡樂。」

  我興奮起來:「你能表達人類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達人類的歡樂。」

  他抬起頭,向我望來,像是想說什麼,但是卻又沒有發出聲音,接著,他現出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來,沒有再就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只是在院子中來回走動了幾步,才道:「衛先生,我看過你不少的記述。」

  這樣的話,大約是我聽到過最多的一句話了,我照例只是攤了攤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卻現出了猶豫不決的神情來,我看出他是想講什麼而又在躊躇,就道:「你要說什麼,只管說,我們雖然第一天認識,但是我非常高興有你這樣的朋友。」

  米端聽得我這樣說,神情略現激動,「呵呵」了兩聲:「我想請衛先生幫──一個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說。」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我幫什麼忙,應該立刻說出來了。

  可是米端卻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後,我會請你幫一個忙,你答應得那麼痛快,我實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為,實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麼說出來,卻又先向我道了謝,那等於說,不論何時,他提出了什麼要求來,我都要答應他了。

  不過,剛才看到他的作品,實在給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動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諒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頭,一閃即過,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裏學製作蠟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歡,算是無師自通。」

  我又道:「像你這樣的作品,應該介紹出去給全世界知道,我認識不少藝術界的朋友──」

  我話還沒有說完,他已連連搖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過是想借那些人像──來表達人類的苦難,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類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強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

  我覺得他有點答非所問,我道:「如果你有這種想法,就應該讓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搖著頭:「只怕看到的人,不會像你那樣,有這麼強烈的感受,唉,其實,幾千年了,人類都是那樣生活,我做的事──實在沒有意思──」

  他結結巴巴地說著,我睜大了眼睛,簡直不相信那些話是從他口中講出來的。為什麼忽然之間,他會變得這樣子了?

  看起來,他像是有著極大的顧忌,可是,哪有什麼顧忌呢?把那麼出色的作品,公諸於世,讓更多人知道,有什麼不好呢?他本來就是把那些作品公開讓人參觀的,只不過參觀者極少而已。

  我實在弄不懂他在弄什麼玄虛,不過他既然不想照實說,這只好歸於藝術家的怪脾氣一類,我也沒有理由逼他非講出來不可。

  我只是道:「當然由你自己決定,我也想不到會看到那麼偉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對那些歷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經意,或是故意迴避地「唔」了兩聲,算是回答了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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