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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田勇說:「蟒啊,不是我們跟你過不去,老越把陣地封鎖了,我們十多天沒吃肉了。」

  陳文說:「是呀是呀,我們快下陣地了,不能沒個紀念,你的皮就留給我們吧。」

  王浩虎點頭:「真對不起,十幾天沒吃肉了,你知道的。」

  兵們講了不少蟒的好話和吃蟒的必要性,又互相看看,該說的都說了。

  最後衝鋒槍說:「噠噠噠,噠噠噠,……」

  蟒在彈雨裡龍飛鳳舞,竟一昂頭,抖擻血身子順彈道撲過來。餓兵們無一怯陣,對撲住肉蟒,搶手榴彈砸頭,五下,六下,七下,蟒洶湧起伏的軀體漸漸癱平,緊繃的肌肉完全放鬆。

  陳文捧走了蟒皮。

  圓柱般的蟒肉被一塊塊斬下,在餓兵們看來,那原是儲存蟒皮裡的一盒盒午餐肉。

  兵們吃得直打肥嗝。九班軍工小羅也趕上了。請排長吃,排長啐掉,說,盡是骨頭。

  A四團二營教導員吳永平坐在炮彈箱釘的土沙發上說: 「蟒肉不難吃,吃完了渾身發熱,怕中毒,熱完了沒事。」

  湖南兵田豪傑敢用手抓毒蛇。一次追一條大蛇。蛇回過身立起來,是眼鏡王蛇。田豪傑一揮鐵鍬,眼鏡王蛇一分為二。他取出蛇膽,送給韓應秋。韓應秋眼睛害病,太陽底下要用紗布蒙眼睛。蛇膽明目,他吞下去了。生吃蛇膽,身上油膩膩的,又洗不了澡,韓應秋改為泡酒喝。到犧牲時,眼疾也沒好。

  三連泡了一瓶蛇膽酒,營長深入連部見到了,給要走了。

  A4團七連指導員帶了五張完整的蟒皮下陣地,逢人就吹:「我有蟒皮。」這是冷門。一個熟人要走一張。指導員有些後悔,說再也不給人看了。可他這個江西老表藏不住寶,見了人又吹:「我有蟒皮。」首長要,給不給?給了首長,戰友又要,不給就是眼睛向上。蟒皮越吹越少,只剩下一張。

  還吹。

  「我有蟒皮。」

  「真的?」

  「我拿給你們看。」

  又拿來。一卷,象消防隊員的水龍帶。兩臂伸直,扯了個滿把,床上又攤上近兩米,共三米多,兩掌寬,紋飾很美,頭部剝得也很完整。說真的,如果他還有,我們一定會開口要。

  他說:「我們江西人不怕蛇,上去打到第一條,我就給剝下來。以後聽到哪打到了,我去剝皮,肉吃不吃不打緊。就想留個紀念,到下來時,一看口袋裡,八、九條了。」

  「那幾條呢?」我們嚴肅地問,又漫不經心。

  「挑了挑,好的拿下來,不好的不要了。」他說得很輕鬆,好歹他還有一張,說不定還是最好的。

  ◎第六章

  §23.黑的月,紅的血

  貓耳洞是清一色男人的世界,在這裡,他們象在澡堂子裡一樣一絲不掛。

  在這個沒有女人的地方,這些男人談論得最多的卻是女人,給這些貓耳洞的男人們帶來最大快樂或者最大痛苦的也恰恰是女人。

  男人離不開女人,戰火也隔不斷它,也許正是戰火把它燒得更旺盛更熾烈。

  貓耳洞人最盼的當然是「她」的來信。他們在石壁上、在波紋鋼上刻道計算著她的信該來的日子。全國各地的信到昆明後至少還需要十五天才能到貓耳洞,信息時代如此的傳遞速度是引起貓耳洞人普遍憤怒的事情之一。軍工一上陣地,帶來了「她」的信,那是貓耳洞人最幸福的時刻。馬上鑽進自己的小角落,點上平常省下來的蠟燭頭,先急急忙忙從頭到尾看一遍,再一句一句看一遍,再一個字一個字看一遍,再看,反面有沒有字,再看看掏掏信封裡是否還有七八十來張(如果她的信封是個寶葫蘆那該多好),當確信她寫的所有筆跡一劃不拉地全部儲進大腦之後,才把信慢慢裝入信封,用手熨平,枕在腦袋下,銜上一支煙,躺那一邊想一邊笑,笑著想著一翻身拿出來再看。一封信至少讓貓耳洞人高興四、五天。這個時候如果有什麼任務你就說吧,去背水,去佈雷,還是奇襲河內直搗金蘭灣,不論幹什麼,貓耳洞人保證連眼都不眨。

  貓耳洞裡沒有秘密,情書尤其是貓耳洞裡最公開化的秘密。他一看完就馬上傳閱,或者看第一遍的同時就朗讀,或者收信人已經不是第一讀者。還有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是在電話中通報告,全陣地和全連的人共同分享。常常念一遍還不夠,還要「下面再播送一次」。有時候炮火封鎖軍工上不來,實在等不及了,從電話裡問連指,連長,我的信來了沒?有,正好有一封,(其實也許沒有)把下款的省市縣鄉村一說,(平常早知道了)拆開給你念念聽聽?別——。別什麼我都撕開了聽著——嚓。那就念吧。聽著,嗯,親愛的……那邊編著編著,肉麻的字眼一出來,也就露了餡,大夥哈哈一笑。

  來信集體分享,回信當然也常常是集體的智慧。一位筆頭有兩下子的指導員,是貓耳洞人的「戀愛百科全書」。在陣地上給幾十個貓耳洞人的對象口授了幾百封情書。你想吧,全連三十三個談的正熱乎的,他說,還不算結了婚的,半個月寫一封一年就是二十多封,就算一人一個月請我口授一次吧,那是多少……曾經和貓耳洞談過戀愛的姑娘們,看到這裡請您息怒,請您設身處地地理解貓耳洞的處境,請您原諒,並且由於您給您的戀人的洞友們帶去了歡樂,貓耳洞人向您敬禮了。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嘴裡輕輕地哼著,腦子裡一幕幕地過著和戀人在一起的情景,想像著戰後就結婚,對貓耳洞人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精神享受了。因為它不僅是個甜蜜的回憶,而且是一種憧憬,美好的憧憬,使人有了盼頭,給人一種一定要熬過去一定要等到那一天的精神力量。能夠引導人嚮往未來的都是偉大的,能把貓耳洞人導向未來的尤其偉大。至少它能在那一瞬間裡使人擺脫無望。至少它能在那一瞬間裡使人忘卻貓耳洞的可憎。多幾個這樣的瞬間的貓耳洞人是幸運的。

  班長郭寶海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個郵包,信是「她」來的,郵包是媽媽寄來的。那天可真成了他的盛大的節日。洞裡的兵們信說,班長,咱就看前三個字,親愛的,讜三個字,心裡也麻一下,行不?好好,那也等我看完了再說。他看著信,兵們看著他,他們納悶班長沒有笑,心說都留著自己笑呢,真修煉到家了。班長——兵們剛要伸手,他已經嚓嚓幾下撕了又往地上一扔,抄起水袋就爬出了洞口。兵們愣了一陣,從地上揀起紙片,連對帶湊看出是封吹燈信。真他媽比老越還壞,我們在這打,她在後邊捅刀子。兵們罵開了。完了,班長這回又得胃出血了。郭寶海的病上陣地後越來越厲害,一米七五的個子只剩下九十來斤,都快散架了。兵們正琢磨回來怎麼安慰班長呢,可郭寶海再回到洞裡時已經完全解脫了——一發炮彈粉碎了他的痛苦。兵們不相信班長會死,輪流拼著命給他做人工呼吸,一小時,兩小時,郭定海的鼻孔和耳朵流溢出紫黑色的血,大家也都癱了。

  只是那個晚上沒有月。月亮走他也走。可憐天下慈母心——母親寄來的治胃病的藥,他竟然未能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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