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上光榮(82)_楊景標

八二

　　太爺爺不知道，他們是不是也正通向死亡，但他知道，只要沿著這一大趟雪腳印，他就能找到楊靖宇，死的或者活的。所以他走得很急切，想如果楊靖宇還活著，他就是豁出命也要把他救出來。若是死了，他就是親自來為大哥送行的。那些間斷的或多或少的屍體，無聲無息得讓太爺爺有些心慌，他真想讓他們動起來，哪怕就是傳說中的詐屍也好，好讓他心中有點兒實實在在的著落。太爺爺終於看到動的了，不過不是人，是一隻狼，是被他喚作「他娘」的那只狼。

　　「他娘」跑在太爺爺他們前頭，去舔一個抗聯戰士屍體上的血，然後就要撕咬，太爺爺忙抬手一槍，那一槍當然不是打「他娘」，是打向空中的，他只不過想嚇唬嚇唬它。彭亮原本想攔阻那一槍，可他沒來得及，所以等太爺爺把槍收回來，他就瞞怨起來：「老楊，你也太莽撞了，萬一讓鬼子聽到，那就太危險了！」太爺爺理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沒說什麼。「他娘」確實被嚇到了，跑得老遠，不過一會兒它又湊近了太爺爺他們，一會隊伍前一會隊伍後地跑，不過卻不再碰那些屍體了，它好像明白太爺爺不讓它碰，也知道太爺爺不會殺了它。

　　越走越深，林子密起來，馬匹穿行起來就很費勁，太爺爺便讓弟兄們把馬都拴在樹上，然後讓劉邦帶著十幾個弟兄留下來看著。可劉邦說啥也不幹，非要跟著一塊兒去，太爺爺就只好讓那十幾個弟兄留下來，囑咐他們，若遇到緊急情況，不必等他們，不用顧惜馬，趕緊離開就是了，當然若是兩天之內等不到他們返回，就去追趕柱子一起回七星峰。就那樣，太爺爺帶著隊伍循著腳印追趕，終於走到了抗聯戰士分散脫身的地方，只見那地方的雪腳印分了三個岔兒，帶路的戰士就對太爺爺說：「俺們就是在這兒分散開的，楊司令員帶著幾個人就往那邊跑了！」戰士說著，用手指了指其中一行腳印兒。太爺爺他們就沿著那行腳印繼續前進。

　　這時天色已擦黑了，太爺爺就很奇怪，怎麼連一點槍聲都聽不到啊？難道一場追逐與躲避已經結束了？當他們追到月亮升起，又看見兩具抗聯戰士的屍體時，腳印卻又分了岔兒。太爺爺、彭亮、潘大姑娘還有劉邦，也都認識那兩具屍體，他們都是楊靖宇身邊的警衛員。大家就更焦急了，可一時間不知道該走哪行雪腳印兒，太爺爺想把隊伍分成兩夥兒了，儘管他知道那樣戰鬥力分散，會很危險。他正猶豫著，就看見遠處的「他娘」跑到一行腳印上，聞了聞，還抬頭看了看他，然後就沿著那行腳印往前走。太爺爺看著「他娘」的身影說：「走，跟著它走！」太爺爺剛帶馬，彭亮就說：「老楊，它能行嗎？」太爺爺就側過臉來看著他：「那你說走哪兒？」彭亮就無話了，是呀，他也說不準走哪兒。

　　太爺爺相信「他娘」，因為他小時候養過狗，狗鼻子都很靈敏。他就覺得狼在山裡專靠鼻子活著，應該比狗更靈敏，它應該知道他在找什麼人，所以才幫忙，可太爺爺還是錯了，那條路「他娘」選錯了。半夜時，當他們追到一個小山坳時，又看到了幾具鬼子兵的屍體，還有一具抗聯戰士的屍體，大家的心裡都不禁一緊，他是楊靖宇最貼身的小警衛員，他也死了，那楊靖宇呢？大家想繼續追蹤，可前面沒有腳印兒了。仔細一看，他們才發現，那個小警衛員身下的雪被染紅了一片，才知道他受了傷，卻堅持把鬼子都打死後，自己才死去，因失血過多而死。看來白走了半宿的冤枉路，還要原地返回那個分岔口，弟兄們也都累得不行了，太爺爺便下令就地休息，有的弟兄餓了，就坐在那兒就著雪吃乾糧，有的弟兄實在太困了，就靠在樹上眯一會兒。

　　太爺爺窩了一肚子火，坐在那兒不吭氣，就也沒人敢再跟他說話，連潘大姑娘瞅瞅他也欲言又止。太爺爺哪裡知道，「他娘」確是靠嗅覺帶他們來的，但卻不知道他在找誰，它是嗅著一個鬼子兵的氣味找來的，沒想到卻幫了倒忙。太爺爺他們回到那個分岔口時，天就大亮了，當沿著另外一行腳印兒又走了一段，可他們還是聽不到有槍聲，但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現象，腳印中還出現了一條深雪溝，好像拖拽了什麼東西，太爺爺就不敢再往下想了。沿著腳印和雪溝又走了近半個時辰，他們就看見了一副用樹枝臨時捆就的擔架，那上面正躺著一個受傷的抗聯戰士，他也是楊靖宇的警衛員。

　　已不知他死去多少時辰了。

　　§十二

　　看著簡易擔架上那個僵硬的抗聯戰士，太爺爺他們就明白了，他原本受了傷，是楊靖宇拖了他走的，直到他咽了氣，楊靖宇才肯放棄——所有人的內心都受到了一種震撼，都熱淚盈眶。他們知道，在那樣疲憊的境況下，拖著一個傷員躲避敵人的追擊，那是何等的危險，完全是不顧自己死活的一種做法，而且還是一個將軍為了一個普通戰士，不顧惜自己的生命——這樣一個在生命危機時刻，連普通戰士都不願放棄的將軍，我們怎麼能輕易放棄他呢？

　　緊趕快走，太爺爺帶著異常的煩躁與焦急，帶著弟兄們在山上轉了幾天，因為那腳印也是在山上轉了幾天。這天已近晌午了，就在一個小山溝的邊兒上，他們發現了雪地上有好多彈殼，手槍的，三八大蓋的，甚至還有輕機槍的，有的浮在雪面上，有的漏進了雪裡，留下了一個一個的小雪洞。太爺爺觀察著，還揀起一支彈殼端詳，這時就聽到劉邦驚叫起來：「老楊，你快看，快看那兒啊！」太爺爺就順著劉邦的手望去，只見小山溝裡面，「他娘」正在一小片空地上來回嗅著什麼，樹枝的掩映間，隱約能看見一所小木屋。太爺爺他們的臉上就有了變化，便都不顧一切地跑了下去。

　　太爺爺怕見到那樣一個結果，可看見「他娘」在那兒貪婪地嗅來嗅去，而且他又剛見了那麼多的彈殼，他就不得不想，可當他跑到近前，「他娘」卻遠遠地躲開了。他一下子就愣住了，臉上是那種無比驚駭的神情——他沒有看見楊靖宇的屍體，卻看見一根很粗的木樁旁，染紅了好大一片的雪，金黃色的彈殼零星地撒在上面，那血上竟還印出了一個寬大的「人形」，就像一幅作品，是用鮮血和生命揮灑出的作品，它讓歷史銘記，讓世人驚醒。太爺爺知道那肯定是楊靖宇留下的，因為沒有人能像他那樣，贏得這麼多的彈殼，流下這麼多的鮮血，也沒有人能用那樣偉岸的身軀，印下那樣一個身印。而一個人流了那麼多的血，他還會活著嗎？太爺爺就那樣愣愣地站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跑向了小木屋，可小木屋裡卻什麼也沒有，他就又跑了回來，然後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大哥——」他的喊聲在山谷間回蕩著，峰嵐含悲，風雲變色，他就淚如雨下了。所有的人都淚如雨下了。

　　太爺爺根本無法想像，楊靖宇是怎樣與鬼子周旋的，他若是知道了，肯定自歎弗如，佩服得五體投地。楊靖宇帶著突圍出來的幾十個抗聯戰士，在山上與鬼子兜圈子，可怎麼也甩不掉，他就讓戰士們分散脫身，然後他帶著四個警衛員把鬼子引開了。鬼子當然就咬著他們不放，他們想抓的就是楊靖宇。在追逐與躲避的過程中，楊靖宇的兩個警衛員被打死了，他和另一個警衛員還被打傷了，只不過他傷得比較輕些，只流了少量的血，他的血與戰士們的血混淆在了一起，所以太爺爺他們追蹤時，看見腳印上有血也不可能分辨出是他的。當時楊靖宇很清楚，雖然他還行動自如，還有一個小警衛員，但兩個人帶著一個重傷員走，肯定誰也走不掉，都會死在鬼子的手裡。於是他就命令那個小警衛員，讓他朝別的方向跑，小警衛員死活不肯，他便給了他去聯絡黨組織的任務，硬逼著他離開了。可楊靖宇沒有想到，鬼子兵知道他身邊的人不多，看見岔口就乾脆分成了兩夥追趕，那個小警衛員打光了所有子彈，可也沒能逃脫死亡的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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