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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四篇 一個共產黨員的由來

  §一 童年

  我交給毛澤東一大串有關他個人的問題要他回答,我為我的愛追根究底感到很不好意思,幾乎就像一個日本移民官員應該——然而卻沒有——為他的無禮唐突感到不好意思一樣。對於我在不同事情上提出的五、六組問題,毛澤東一談就是十幾個晚上,但很少提到他自己或者他個人在談到的某些事件中的作用。我開始以為,要想他給我談談這方面的詳細情況是不可能的了:他顯然認為個人是不關重要的。他也象我所遇見過的其他共產黨人一樣,往往只談委員會啦、組織啦、軍隊啦、決議案啦、戰役啦、戰術啦、「措施」啦等等等等,而很少談到個人的經歷。

  有一段時間,我以為這種不願詳談私事,甚至不願談他們同志們的個人功績,也許是出於謙虛,或者是對我有所顧忌或懷疑,或者是考慮到其中許多人頭上懸有賞格的緣故。後來我才發現,與其說是出於上述的原因,而不如說是因為他們大多數人實在不記得那些個人瑣事了。當我開始搜集傳記材料的時候,我一再發現,共產黨人是能夠說 出青少年時代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的,但是一旦他參加紅軍以後,他就把自己給忘掉在什麼地方了,如果你不是一再地問他,就不會聽到更多關於他自己的事情,你所聽到的只是關於紅軍、蘇維埃或黨的故事——這些名詞的第一個字母都是大寫的。他們能夠滔滔不絕地談每次戰役的日期和經過,他們進進出出別人從來沒有聽說過的無數地方的情況;但是這些事件對他們只有集體的意義,不是因為他們作為個人在那裡創造了歷史,是因為紅軍曾經到過那裡,而在紅軍後面的是他們為之戰鬥的那個意識形態的整個有機力量。這是一個有趣的發現,卻造成了報道的困難。

  一天晚上,當我的其他問題都得到答覆以後,毛澤東便開始回答我列為「個人歷史』的問題表。他看到「你結過幾次婚」這個問題的時候微笑起來。後來傳出謠言說我問毛澤東有幾個老婆,但是他畢竟是主張實行一夫一妻制的。不管怎樣,他是不大相信有必要提供自傳的。但我力爭說,在一定程度上,這比其他問題上所提供的情況更為重要。我說:「大家讀了你說的話,就想知道你是怎樣一個人。再說,你也應該糾正一些流行的謠言。」

  我提請他注意關於他的死亡的各種傳說,有些人認為他能說流利的法語,有些人則說他是一個無知的農民,有一條消息說他是一個半死的肺病患者,有的消息則強調他是一個發瘋的狂熱分子。他好象稍為感到意外,人們竟然會花費時間對他進行種種猜測。他同意應該糾正這類傳說。於是他再一次審閱我寫下的那些問題。

  最後他說,「如果我索性撇開你的問題,而是把我的生平的梗概告訴你,你看怎麼樣?我認為這樣會更容易理解些,結果也等於回答了你的全部問題。」

  「我要的就是這個!」我叫道。

  在以後接著幾個晚上的談話中,我們真象搞密謀的人一樣,躲在那個窯洞裡,伏在那張鋪著紅氈的桌子上,蠟燭在我們中間畢剝著火花,我振筆疾書,一直到倦得要倒頭便睡為止。吳亮平坐在我身旁,把毛澤東的柔和的南方方言譯成英浯,在這種方言中,「雞」不是說成實實在在的北方話的「chi」,而是說成有浪漫色彩的"ghii」,「湖南」不是「Hunan」,而是「Funan」,一碗「茶」念成一碗「ts』a」,還有許多更奇怪的變音。毛澤東是憑記憶敘述一切的;他邊說我邊記。我在上文已經說過,我記下的筆記又重譯成中文,加以改正。除了對耐心的吳先生的句法作了必要的修改以外,我並沒有把它作文學上的加工,下面就是這樣做的結果:

  「我於一八九三年生在湖南省湘潭縣韶山沖。我父親叫毛順生,我母親在娘家的名甯叫文其美。我父親原是一個貧農,年輕的時候,因為負債過多而只好去當兵。他當了好多年的兵。後來,他回到我出生的村子,做小生意和別的營生,克勤克儉,攢積下一點錢,買回了他的地。

  這時我家有十五畝田地,成了中農,靠此每年可以收六十擔穀①。一家五口一年共吃三十五擔——即每人七擔左右——這樣每年還有二十五擔剩餘。我的父親利用這些剩餘,又積蓄了一點資本,後來又買了七畝地,這樣我家就有『富』農的地位了。那時候我家每年可以收八十四擔穀。當我十歲家中只有十五畝地的時候,一家五口人是:我父親、母親、祖父、弟弟和我。我們又買了七畝地以後,祖父去世了,但又添了一個弟弟。可是我們每年仍然有四十九擔穀的剩餘,我的父親就靠此漸漸富裕起來。

  〔①一擔,一百三十三磅又三分之一。〕

  我父親還是一個中農的時候,就開始做販運穀子的生意,賺了一些錢。他成了『富』農之後,就用大部分時間做這個生意了。他雇了一個長工,還叫孩子們和妻子都到地裡幹活。我六歲就開始幹農活了。我父親做生意並沒有開鋪子,他只是從貧苦農民那裡把穀子買下來,然後運到城裡賣給商人,在那裡得到個高一些的價錢。在冬天碾穀的時候,他便多雇一個短工幹活,那時我家就有七口人吃飯。我家吃得很儉省,不過總是夠吃的。

  我八歲那年開始在本地一個小學堂讀書,一直讀到十三歲。早晚我到地裡幹活。白天我讀孔夫子的《論語》和《四書》。我的國文教員是主張嚴格對待學生的。他態度粗暴嚴厲,常常打學生。因為這個緣故,我十歲的時候曾經逃過學。但我又不敢回家,怕挨打,便朝縣城的方向走去,以為縣城就在一個山谷裡。亂跑了三天之後,終於被我家裡的人找到了。我這才知道我只是來回兜了幾個圈子,走了那麼久,離家才八裡路。可是,我回到家裡以後,想不到情形有點改善。我父親比以前稍微體諒一些了,老師態度也比較溫和一些。我的抗議行動的效果,給了我深刻的印象。這次『罷課』勝利了。

  我剛識了幾個字,父親就讓我開始給家裡記帳。他要我學珠算。既然我父親堅持,我就在晚上記起帳來。他是一個嚴格的監工,看不得我閑著;如果沒有帳要記,就叫我去做農活。他性情暴躁,常常打我和兩個弟弟。他一文錢也不給我們,給我們吃的又是最差的。他每月十五對雇工們特別開恩,給他們雞蛋下飯吃,可是從來沒有肉。對於我,他不給蛋也不給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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