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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從別人給自己念的報紙新聞裡,老旦得知湖南東部的重鎮幾乎全部陷落,地圖上黃家沖業已成為鬼子炮火所及之地。他聽到國軍第10軍血戰衡陽最終落敗投降。他聽到六千多衡陽附近的百姓組織起來,協助第10軍作戰而戰死。他聽到湘中民團首領黃百原帶領一千多土匪參加衡陽血戰,全部壯烈殉國,第九戰區司令長官下令追封黃老倌子為少將師長,還給黃家沖立了一塊「千秋英烈」的墓碑,黃家沖白布遮山,哭聲震天……老旦心裡每天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黃家沖的那些弟兄的親人們如今去向何方?鬼子的飛機還隔三差五就飛到重慶來轟炸,每一次都炸死不少人。老旦再懶得去防空洞裡躲避,還趁著人們躲炸彈跑到酒鋪裡偷酒喝。國軍在重慶外圍鐵桶一般的防線終於擋住了鬼子,任憑鬼子沖得再凶,每一次都被打回原處……

  戰事終於淡漠了下來,老旦也被編回了部隊。老旦已經不在乎上面把自己編進什麼部隊,也不在乎給啥頭銜。他和部下的關係變得冷冰冰的,每天只繃著臉,不言不語不哼不哈,對戰士們也沒有什麼訓話,就只是練兵,往死裡練,練到他們爬不動為止,而他自己卻悄悄溜出營房,找個沒人的地方去喝酒……

  老旦本就好酒,待身上的最後一處傷疤結痂了,酒已經是唯一可以讓他不在夢裡回到戰場的良藥了。每天不抽煙不吃飯都不打緊,卻不能沒酒喝,別管是上好的老窖還是粗製濫造的劣酒,都是一仰脖子就灌將下去,可不像川漢們那樣的饒舌三咂圖品出個味道。

  平時,腰裡的酒壺一俟要見底,老旦就會放下手頭的任何事,把訓練任務丟給副連長,也不叫小兵幫忙,自顧自地蹩出軍營去找那幾個老主顧買酒喝。戰士們都知道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連長好這一口,都巴不得他走遠些,訓練可以鬆口氣。因老旦常接濟一些家境寒酸的四川小兵,臉皮厚些的大頭兵曉得老旦是個冷面熱心人,時不時地過來蹭兩口喝。誰知一眾小兵都來跟風,把個老旦給惹毛了,他大眼一瞪,順手抓起一堆酒瓶子朝他們頭上扔將過去,砸得嘍囉們再不敢有這個膽子。

  戰時的重慶資源緊張,買點什麼像樣的吃喝和藥物都得憑票,好點的酒就更是成了稀罕物。有一次,一酒館老闆為了躉貨不賣給他酒,惹了老旦這個饞蟲兒,竟然掏出駁克槍來頂在那老闆的腦門上,一個店的人嚇得跑了個精光。等到憲兵隊的人來了,老旦已經抱著酒瓶子醉過去了。憲兵隊的人見他一身傷疤,又是個軍官,就沒再發落他,扔下一摞錢就把他送回了駐地。幾個月下來,老旦和營地周圍的店家都混得廝熟。店家們掐算著日子,估計老旦的大酒壺快見底了就趕緊進點好貨。這個長官雖然臉陰,卻從來不賒不欠,也從不撒酒瘋,無非是喝多了一頭紮在地上呼呼大睡一覺,胡話連篇。故店家對老旦印象頗好,大方一點的常給他預備點下酒小菜,老旦也從不客氣,只管吃個精光。

  只要不醉,老旦早晨常在軍營大院子裡光著屁股洗澡,各連隊也有不少打過大仗和硬仗的老兵,身上的傷痕也蔚為壯觀,可是當他們看到老旦那具坑坑窪窪溝壑縱橫的身軀時,還是會起一身涼颼颼的雞皮疙瘩。一個眼尖耳靈的戰士從宣傳部門打聽到老旦是57師虎賁倖存的英雄,很快全體戰士們都知道了,大家都無限敬畏。不時地有人來問常德那次慘烈的戰鬥,但不管什麼場合不管是誰開口,剛起了個話茬就被老旦那陰暗的眼神壓了回去,很快也無人再提。

  一日傍晚,老旦在王記酒鋪正喝到酣處,鋪子裡進來了三個軍官,穿著簇新的軍服,聽口音像是江浙一帶人。老旦和他們相互瞅了一眼,估計彼此官階差不離也就沒打招呼了。那三人坐下要了兩斤老窖,又點了幾個小菜,寒暄著互敬兩輪之後,話便多了起來。

  「錦偉兄如今真乃好酒量啊,半斤下去居然面不改色,這可是三年的川中老窖啊,我提前半月跟老闆打了招呼的,絕對的正宗極品。剛來的時候……懷德兄可曾記得?錦偉兄剛來陪都那會兒一杯酒就倒,可見這幾個月他和潭香樓那美人沒少練酒量啊,莫不是一杯花酒,二晌春光,三更天裡月牙床?哈哈,原來酒量可以這樣上來的?啊,錦偉兄也給兄弟們說說以這房中之術鍛煉酒量的秘訣,哈哈……」

  「志仁兄說的是。依我看啊,錦偉兄豈止酒量見長,那周公之術一定是一日千里啊。今天這半斤酒再下去,我敢說他到了潭香樓還能殺個七進七出。你看他剛來陪都時又黑又幹,做臘肉老鄉都嫌瘦,可如今竟白白胖胖,印堂放光啦!可見錦偉兄采陰補陽之術已成火候,志仁懷德遠遠不及啊……來來……再敬一杯!」

  老旦斜眼看去,見三人已是喝得滿頭冒汗,軍帽摘在一邊,風紀扣也開了,露出裡面黃白相間的襯衣領子。被調侃的那「錦偉兄」側對著老旦,確實白白胖胖,有些禿頂,一顆大頭卻長了一副袖珍眉眼,短小口鼻。他稀疏的頭髮繞著大卷直欲蓋上天靈蓋,像是被雹子打過的西瓜秧子,歪塌塌地扒在頭皮上。這人乍一看上去像個文官,不像是對著鬼子放過槍的。正對老旦的那位該是「志仁兄」,說話最多,長得鬼靈精樣,還略帶些匪氣,半邊臉上像是曾被彈片削去了一塊,深褐色的疤痕襯在一張通紅的酒臉上,一開口說話臉就往少肉的這一邊歪,顯得有些猙獰。他那只擼起袖子的胳膊上還刺著一條龍,不留神看還以為是胎記。背對老旦的那位該是「懷德兄」了,老旦看不見他的臉,只見得他後腦勺上那三四條槽頭肉,腰身上的肥肉被武裝帶勒得緊繃繃的,幾乎要將那身好呢子軍服給撐爆了。

  老旦覺得有點好笑,納罕哪兒來的這麼三個活寶,都沒個正經軍人樣兒,開起腔來還他娘的文縐縐的?他想起了自己和王立疆在岳陽那晚喝酒的情景,除了喝就是哭,一句廢話都不說,哪像這幾個鳥人的做派?老旦心一疼,端起酒杯就一飲而盡,發出一聲長歎。

  側對著老旦的那「錦偉兄」聽得這聲歎息,扭臉看了看他,朝那兩人使了個眼色,端起一杯酒走了過來,笑著對老旦說:

  「兄弟!大家都是一個旗子下的行伍。戰場上拼命,如今腦袋擱在一邊,喝酒不過圖個盡興,看老兄一身悍氣,光榮多處,絕非等閒,何故一個人獨斟?鄙人不才,58軍27團4營營長朱錦偉,這兩位是134團3營的胡參謀胡志仁兄弟,5營的夏參謀夏懷德兄弟。請問老兄在哪個營盤高幹?」

  老旦原本懶得搭理這幾棵蔥,但見這個胖子朱錦偉畢恭畢敬地前來敬酒,肩銜還比自己高一些,便收斂了怠慢之氣,站起身敬了個禮,道:

  「長官好!俺是衛戍區警備營特務連連長,俺叫……幾位老兄就叫俺老旦得了……」

  「原來是警備營的兄弟,失敬失敬,只是老兄好像是中原口音,如何到這邊來了?」

  「俺是在河南老家入的伍,一路打過來的,來這裡之前是57師31團4營6連連長……」

  幾人臉上同時浮起一片驚訝,那朱錦偉堆著笑繼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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