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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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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子們帶著防毒面具,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驚得目瞪口呆。只見這個國軍軍官開槍打死自己的士兵竟如同握個手一樣簡單!顧天磊扔下槍,慢慢地向他們走來,並不理會身邊白晃晃掛著血的刺刀,鬼子慢慢地給他讓出了一條道,任由這個渾身是血、不成人樣的國軍軍官穿過他們,蹣跚地走向一個沒有頭顱的屍體。鬼子們又慢慢圍了過來,看著顧天磊跪在那具屍體面前,用手一捧一捧地將那人的碎裂四周的頭顱收集過來,堆在他的身邊。他扶正那人的身體,摘下帽子,放在死人的脖子上。十幾個鬼子互相看看,沒人開槍。 撫摸著陳玉茗的身軀,顧天磊熱淚縱橫。那上面至少有十幾處刺刀穿過的傷口,那條胳膊是被機槍子彈打飛的,茬口處碎裂的骨頭清晰可見,另一條胳膊上和自己一樣滿是燎泡,手裡……手裡竟然還握著兩顆手榴彈!陳玉茗是老旦最為信任的弟兄,也是自己生死幾度的朋友,因為自己貿然決定反衝擊而中了鬼子的埋伏,竟如此慘烈地死去,顧天磊感到十分後悔和愧疚。如今自己身陷重圍,要跟他們死在一起了!雖然早就準備著這麼一天,可他沒想到這天竟來得這麼快!他還想被提拔到師部做個參謀,再努力鑽營一下斬獲一些戰功,或許還可以混成個校官,多光宗耀祖啊!轉念又想,中央軍校畢業的校友們,抗戰剛打起來一年,兩萬人就死掉了一半多,自己能活到今天其實已經很是幸運了。在幾次長沙會戰裡,多少顆子彈莫名其妙地繞過自己,奪去近在咫尺的弟兄們的生命,多少顆炮彈將身邊的弟兄炸成灰燼而自己卻毫髮無損?如今,這一天終於到了! 顧天磊將陳玉茗的手連同手榴彈抱在懷裡,他把風紀扣系上,靜靜地端坐在那裡,看著一群鬼子瞪著血紅的眼睛逼近。見離得近的一個鬼子沒戴面具,嘴裡居然叼著一枝香煙,他就伸出手去指著他的嘴,再把手指勾一勾,那鬼子很是詫異,卻也並不小氣,顫巍巍地將半截香煙遞給了這個死到臨頭卻不以為然的中國軍官。顧天磊只一口就把剩下的半截煙抽了個乾淨,笑著沖那個鬼子伸出大拇指,鬼子也驚訝地沖他點了點頭。顧天磊看了看太陽,它又要急著落下去了,於是他轉過身來,將身體對著東北邊的家鄉坐正了,悄悄地拉開了手榴彈的那個拉環。在手榴彈炸響的那一刻,他聽見後面傳來老旦的那一聲如雷般的怒吼: 「弟兄們啊!」 顧天磊回頭看去,陽光裡的老旦赤裸上身,身背大刀,懷裡抱著一挺機槍,率領著一眾士兵正沖上前來,他身後舉著一面破爛不堪的青天白日旗,在殘陽裡冒著煙,血跡斑斑…… 「親愛精誠,相親相愛,精益求精,誠心誠意,以謀團結。先之以大無畏之精神,持之以百折不撓之志氣。為民眾謀解放,而一己之功名富貴,皆可犧牲;為本黨謀團結,而一己之自由幸福,都可放棄。故能不怕死,不畏難,以一敵百,以百敵萬,決不負革命軍人之精神……」 黃埔的歌聲在顧天磊的腦海中響了起來,在一聲轟響中他騰空而起,他感覺到那悲傷的靈魂瞬間出殼,漂浮在高高的天空裡,俯瞰著這滿目瘡痍的古城。那個他一直有點看不起卻又頗有幾分敬畏的農民連長,發瘋一樣沖在前面,他的槍口噴射著鮮紅的火焰,他的大刀泛著血色的光芒,正在一步步跑向自己和弟兄們的屍體…… 血戰常德第12夜,東門失守! 虎賁57師31團4營6連,在當日血戰中,除連長和其他幾名士兵重傷被救之外,全部壯烈殉國! 再度醒來,老旦已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過去幾時,記憶中最後的畫面是一副血與火的戰場,眼光所及,滿地是支離破碎的屍體,滿眼是聚流成河的鮮血。他看見一群鬼子圍著的那個人正是顧天磊,卻認不出顧天磊懷裡抱著的那個沒有頭顱的弟兄是誰。他看見一片紅光將顧天磊二人和身邊的鬼子炸得血肉模糊。他看見朱銅頭揮舞著大刀砍向一個鬼子軍官。他看見一排機槍子彈把面前的黃瑞剛打成了蜂窩。隨後,他看見天上飛來了幾架鬼子飛機,對著陣地一陣雨點般的掃射。隨後,他感覺到一顆粗燙的子彈從後背擦向下面,整個脊背仿佛被刀切開了一般,劇烈的疼痛讓他跪了下去,用刀撐著地。彌留之際,他看見朱銅頭渾身是血,手裡的大刀已經砍卷了刃,正咧著大嘴沖自己跑來…… 後面是一片空白。再回到人間,老旦才知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常德戰役已經結束了。虎賁57師可以說是全軍覆沒,只剩下了師長余程萬和幾個參謀,彈盡糧絕,終於被迫過河撤離了常德。不過虎賁的任務算是完成了,鬼子雖然占了常德,但是已經被消耗得無力防守,也無力再把戰役進行下去了,從三個方向趕到的國軍增援部隊排山倒海地壓了過來,他們不得不撤出這座已成焦土的城市。國軍日夜不停地乘勝追擊,鬼子一路上損失慘重。當老旦得知整個6連包括自己只活下來三個人,整個31團只活下來十多人的時候,心的疼痛蓋過了全身二十多處傷口,可他的眼睛卻乾涸得像焦裂的大地,再流不出一滴眼淚。 活下來的戰士對他說,朱銅頭把身負重傷而暈死過去的老旦背回後面,交給了兩個伙夫,關照他們把他背到後方去,然後朱銅頭就又跑回了戰場。鬼子的陣地差一點就被增援的戰士們衝垮了,這時候鬼子的空軍趕來,扔下了數不清的炸彈和燃燒彈。硝煙散盡,望遠鏡裡已經看不到任何一具完整的屍體,朱銅頭和最後沖上去的那十幾個戰士一樣,全部化為焦炭了。 一夜之間,老旦原本熟悉的那麼多人:王立疆、顧天磊、陳玉茗、趙海濤、大薛、劉海群、梁文強,以及黃瑞剛和黃瑞梁兄弟、黃克方、黃蘊烈等等從黃家沖來的小夥子們,統統都戰死沙場。除了兩個還在病床上掙扎的兵,已經再沒有一個熟人!老旦雖然體驗過如此之多的生離死別,可在這一刻他幾乎要咒駡這上天的殘忍了。他幾次拔下身上的輸液管想追隨大家同去,可每次都被護士們發現,護士們流著眼淚,一邊安慰他一邊再給他接上,對他進行著日夜看護。他在病床上不斷陷入雜亂無章的回憶,離家的情景象被剪成了碎片,回家的希望被燒成了灰燼,在腦海裡被那紛飛的炮火攪和得亂七八糟。他感到被人用擔架抬著走過一條條馬路,又坐上軍車被拉向不知方向的山路。每天都會響起的警報聲,每天都能聽見的哀號聲,每天都能看到的輸液瓶子,讓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沒有人來問他,也沒有人來找他,身邊都是缺胳膊少腿、做夢說胡話口音雜亂的士兵。老旦再沒有去打聽弟兄們的死活了,他只想找個地方靜靜地呆下來,慢慢地平息一下心中的傷痛。 山裡下雪的時候,他終於可以下地了。由於嚴重的肌肉萎縮,他不得不再次支起了拐杖,身子瘦下去幾十斤,簡直是骨瘦如柴了,身上坑坑窪窪的再無平坦之處,臉上也多了幾處被毒氣彈熏至潰爛的傷痕。傷兵們都不大敢和這個長官說話,他們無法想像這個滿身傷痕的長官到底經歷了怎樣的痛苦。 他被輾轉運送到了重慶。6連活下來的戰士李方來找老旦,他身上竟無傷痕,李方見了老旦放聲大哭,說自己是在戰場上逃了,是趙海濤命令自己帶著錢財離去。他拿出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打開來裡面全是大洋和紙條,有的大洋還隱約沾著血跡,這都是在戰場上大家放到一起,約定由活著的人帶回來的賞金。李方哭著說要按著這些紙條上的地址把錢給兄弟們各家送去,不想再回戰場了,他前天去看望另外一個活下來的兄弟,那弟兄因為血液感染,沒熬過手術。老旦愣愣地看著他,竟沒有話說。 李方走了,留下了三十幾塊大洋給老旦。半年來老旦的錢幾乎全買了酒喝,在傷兵所裡他以財雄大方著稱。每當一個熬不過去的士兵要伸腿兒的時候,就喊叫老旦要喝幾口,老旦必然要拿著酒瓶去送他們,讓他們喝個夠。醫生們頗為頭疼,設法將他轉到了一個大醫院繼續療養。老旦在這裡徹底無人約束,傷好了也駐著拐賴著不走,喝酒就更加肆無忌憚,而且有了一幫軍官酒友。在不得不扔掉雙拐的時候,老旦的心情仿佛好了很多,但是已經離了酒就沒法子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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