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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但是,還是太巧了。僅僅就一個晚上,僅僅就那麼一回……他居然就成了一位父親,一位永遠是秘密的父親。得知這一秘密後的他,每天晚上都會跪在十字架上的耶酥前懺悔自己,讓他奇怪的是,每一次懺侮非但未能抹去反倒加深了他對那個罪惡之夜的記憶。也許是由於慌張,許多細節事後他都想不起來,但他卻永遠記住了他越急越解不開她的裙扣時,她臉上露出的善意的嘲笑,和在最後時刻來臨時,她那半像痛苦半是喜悅的長喊……

  那喊聲足足震顫了他十七年,尤其是十七年中那些失眠之夜。

  再以後,他和貝勒芒太大時通書信。信中,誰也不去提那個誰都不會忘記的晚上。總是在談小多麗絲。小多麗絲病了。小多麗絲會爬了。小多麗絲會跌跌撞撞地跑了(可她居然還不會走!)。小多麗絲會說話了,會叫爸爸——當然是叫那個老傢伙。小多麗絲……小多麗絲……直到又寄來一張小多麗絲背著書包的照片,照片上還有一隻牽著小多麗絲去上學的手,那是貝勒芒太大的手。她不肯再讓杜米埃教長看到她現在的模樣。「就讓我在你的記憶中,永遠保留最初的印象吧。」

  最初的印象……杜米埃紅衣大主教喃喃低語著回望蜿蜒身後的「苦路」,不禁熱淚盈眶,他透過迷離的淚水,在空地上祈禱和唱詩的人群中尋找著,讓他此刻感動的,不光是回憶,還有即將顯現的屬￿他的奇跡,和那個將近半年時間裡,他始終沒能猜透的謎:貝勒芒從不間斷的每月一封的來信,為何夏然而止?直到三天前,他受教皇委託赴芝加哥調查一起教士風化事件,臨上飛機前才接到一封信,不是貝勒芒的筆跡,信寫得很短:紅衣主教大人,如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蒙您賜見,將不勝榮幸。多麗絲。多麗絲?杜米埃不敢相信,這封短信競出自自己的女兒之手!他把信紙翻過來,想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字句,沒有。除了那句執禮甚恭的請求,再沒有多餘的話。他決定推遲行期,無論如何先見一下自己的女兒再說。他馬上草擬好電文,親自到郵局給多麗絲拍發了一份電報。當然不能在魯昂他的教區內見她,也不能在巴黎,他選擇了盧爾德。這是他和她的母親最初見面並最終造就了她的地方。紅衣大主教覺得這再合適不過。

  一個栗色長髮飄垂的少女徑直朝他走來。他在看到她的一瞬間驚呆了。他懷疑是十七年前「苦路」邊那次奇遇正在重現。美麗的貝勒芒。令人夢繞魂牽的貝勒芒。少女的貝勒芒。

  這就是她嗎?我的小多麗絲。淚水再一次漫過眼堤。

  「是您嗎?紅衣主教大人?」

  身形,五官,聲音,一切都在相似與不似之間,每一點都喚起記憶又提醒區別,然而,「紅衣主教大人」,他猛然意識到了不可逾越的距離。

  「貝勒芒向我提到了您。」她和她那代人一樣直呼母親的名字。

  「貝勒芒,她好嗎?」紅衣大主教的聲音有些發顫。

  「不,她死了。」她的聲音冷靜得讓杜米埃無法相信這冷酷消息的真實性。

  「死了?」

  「是的,半年前她得了一種怪病,全身被一種可怕的細菌一點點吞噬,五天前,她死了。」

  蒙繞於心半年之久的可怕預感得到了證實,他有一種果然如此又欲哭無淚的呆滯,更大的哀痛和悲傷要隨後才會到來。

  「她死得很痛苦,是嗎?」

  「是的,非常痛苦。」

  「直到最後你都守在她身邊嗎?」

  「是的,可最後她卻喊您的名字。」顯然,這一點至今還困惑著她。

  紅衣大主教忽然發現他已經看不清近在眼前的多麗絲了,急忙背轉身去,「我知道,我知道,她會的,可她為什麼到最後,都不告訴我,都不要我去見她……」他像在祁禱一樣喃喃低語。

  「她說她只想讓你記住她十七年前的樣子。」

  「十七年前……我當然會,我當然記得……」紅衣大主教老淚縱橫地轉過身來,他決心不再在多麗絲面前掩飾自己的感情。

  多面絲卻突然雙手掩面,泣不成聲。

  ……

  後來,她告訴杜米埃;「她要我把這樣東西交給您,她說別的東西您都不會要。」

  她從隨身的雙肩包裡拿出一個精緻的小木匣,遞到杜米埃的手裡。

  「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我只是在執行遺囑。」

  紅衣大主教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沒能把小木匣打開。最後還是多麗絲打開了它。

  出現在他們眼前的是一柬栗色的頭髮。頭髮的下面是一張字條,上面寫著:這是我身上唯一完整的東西了,所幸它還和十七年前一樣。F.B。

  這時的多麗絲漸漸不再疑惑了,她似乎明白了什麼,這反倒使她沉默起來。她跟在紅衣大主教的身後,朝達拉格羅特大教堂走去。她知道他要在那裡為貝勒芒祈禱。

  紅衣大主教在聖像前跪了很久,直到鐘樓的晚鐘激蕩,驚起成群的暮鴉繞著教堂的尖頂鴿噪翻飛,他才慢慢直起他突然變得佝僂了的身子,移步向教堂外走去。

  在教堂的石階上,他停下了,久久凝視著多麗絲。

  「孩子,你不想知道什麼嗎?」他的目光裡聚滿了太多的慈祥。

  「我想我已經知道了。」

  在飛返巴黎的夜航班機上,從艙頂懸垂下來的電視機裡正在播放一條令人昨舌的新聞:

  日本大和銀行的47o號運鈔車,於五十分鐘前在東京澀穀一帶被兩名車技高超的匪徒打劫,約五億日元鉅款與劫匪一起不知去向。該車是行駛到澀谷地段時,右前輪突然爆破,司機與隨車警衛急忙下車更換輪胎。在換好新胎的同時,汽車突然啟動,甩下呆若木雞的司機和警衛,揚長而去。這條消息沒能使聖巴斯蒂安·杜米埃紅衣大主教分心。此刻,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倚著他肩頭熟睡的女兒身上。他的從生下來就投見過,一見面卻已是羅塞國際學院一年級學生的女兒。他知道那是一所著名的瑞士貴族學校,全世界的王公政要、大亨名流都把他們的孩子往那裡送。他想,貝勒芒是要以此來彌補她——還有他對女兒永久的欠疚。

  到現在他才深深體味到了這個女人的種種良苦用心背後的巨大感情。失去貝勒芒的哀傷開始一陣陣揪扯他的心,使他痛上加痛,唯有多麗絲輕微的鼾聲像撫摸傷口的小手,使這痛感得以稍稍減輕。上帝是公平的,他不會只給你苦澀而忘了加糖。望著小多麗絲,他問自己,這能算是一個錯誤嗎?如果算,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錯誤啊!這錯誤使他對自己在神學院裡學到的、在幾十年中一直奉行的所有信條準則都開始深感疑惑。究竟什麼是,什麼又不是錯誤?這絕非庇護九世用一本《謬誤概要》就可以澄清的。他想,即使不是要給自己的行為辯護,教會也應該重新正視活生生的、人的世俗社會……他想了很多,可他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有一天他可能把這個念頭變成一種理想宣示給全球的教會。那是一個月零四天以後的事。

  以艾菲爾鐵塔為中心的萬家燈火的夜巴黎出現在機翼下方時,機艙裡的電視又在播效一條發自紐約的與剛才東京那條新聞如出一轍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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