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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方子君被張雷帶到這裡就蒙了,與其說這裡是一個酒家,倒不如說這真的是一個陣地。舞美出身的老闆果然審美造詣不一般,把這個酒家設在一個防空洞裡面。門口是沙袋和鐵絲網,穿著迷彩短裙的女服務員雖然笑容可掬,但是一轉到被偽裝網掛著的大門裡面,方子君就不行了。

  一張當年特別流行的海報,一個戴著鋼盔的小戰士的臉,美術字是「媽媽,祖國需要我」。

  再進去,裡面是一個照壁。照壁上都是當年的新聞照片、戰地自拍和各種紀念品。幽暗的光線下逝去的歲月撲面而來,那「當代最可愛的人」的搪瓷白茶缸、子彈殼做成的和平鴿、殘缺的炮彈片一個一個都在召喚著那段戰鬥的青春,火熱的青春。空間裡面回蕩的音樂也是當年陣地的流行音樂,《血染的風采》如泣如訴。

  轉過照壁,就進入陣地了。

  一個塑像立在佈置成地下指揮部的餐廳中央。塑像粗糙但是卻充滿力量,是一個戴著鋼盔光著脊樑穿短褲的戰士,消瘦的身軀都是腱子肉,脖子的繩子系著光榮彈,虎視眈眈,左手撐地,右手提著一把56衝鋒槍,是一個出擊的姿勢。

  塑像下面的金屬牌子上寫著——「兵魂」。

  方子君站在塑像面前呆了半天。

  「老闆自己創作的,一個香港老闆出20萬人民幣,他不賣。」張雷說。

  方子君點點頭。

  「張雷!」一個穿沒帶紅領章老軍裝的長髮男人喊。

  「王哥!」張雷招手。

  長髮男人走過來:「今天來了?」

  「這是老闆,王大哥。」張雷笑著說,「這是我女朋友,方子君。你今天在啊?」

  王哥點點頭:「我下班沒事就過來了,一會來幾個外地過來的戰友。——坐哪兒,你自己選。」

  「你們認識啊?」方子君問。

  「張雷,好小兄弟!」王哥攬住張雷的肩膀,「也是前兩個禮拜剛剛認識,沒說的,你哥哥就是我兄弟!你就是我的小兄弟!我聽他提起過你,86年上去的小妹妹,都別見外,這就是咱部隊咱家。」

  「你跑出來喝酒了?」方子君皺眉。

  張雷笑笑:「醫院附近開了這麼個地方,我怎麼可能沒情報呢?」

  「挑地方吧。」

  「兩地書吧。」

  「OK。」王哥點點頭,招手過來一個服務員,「招待好了,兩地書。」

  方子君跟在張雷身後穿過這個地下指揮部,猶如穿越一條時光隧道。偽裝網、破舊滿是硝煙的軍裝、打爛的貓耳洞紋絲鋼、扭曲的工兵鍬、老電臺……還有空間回蕩的音樂,一切都在把那場沉默的戰爭喚醒。

  把方子君記憶當中的戰爭喚醒。

  轉到裡面的防空洞過道,兩邊是雅間,也就是防空洞的房間。房間都有自己的名字,「老山蘭」、「扣林山」、「法卡山」、「八姐妹救護隊」、 「無名高地」、「偵察兵之家」……突然方子君停住了,她看見靠裡面有個熟悉的標誌。

  是的,沒錯。

  飛鷹臂章。

  放大手繪在油畫畫板上的飛鷹臂章。

  張雷也停住了,低著頭沒說話。

  方子君大步走上去,看見這個房間叫「飛鷹偵察隊」。

  她回頭:「是你給他出的主意?」

  張雷點頭,肅穆地:「我沒想到他佈置得這麼快——雖然他們的任務現在還涉密,但是我想讓人們記住他們。」

  「為什麼不帶我來這裡?」

  「我怕你傷心。」張雷坦誠地說。

  「我就在這裡。」方子君堅決地說。

  於是就走入「飛鷹偵察隊」。

  撲面而來還是一張巨大的油畫,粗糙的筆觸看出作畫者內心的激動。是畫的飛鷹偵察隊全體隊員合影,雖然是從照片臨摹來的,但是顯然作畫者融入了自己的創作激情,身穿迷彩服的戰士們的手關節被放大,緊緊握著自己的鋼槍,臉部莊嚴肅穆略略變形,誇張了戰士的淳樸和剛毅。

  方子君在畫上那些熟悉的臉上仔細地找,其實她不用找就知道他在什麼位置。

  是的,是他。

  年輕的臉上傲氣十足,黑白分明的眼睛寒光迸射,線條明朗的嘴唇和英氣勃發的鼻子,都是那麼的熟悉……

  方子君的手輕輕在他的臉上撫摸著。

  作畫者是個藝術造詣非常高的人,不僅準確捕抓了他的形,還敏銳感覺到了他的神。

  方子君的眼淚在眼眶打轉。

  「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方子君的嗓音哽咽著。

  張雷摘下軍帽,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方子君轉過身,臉上淚花盈盈。整個房間都是飛鷹偵察隊的合影和個人照片,一張白紙上寫著莊重的黑色宋體字:

  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空降軍「飛鷹」偵察隊,組建於1986年,在前線輪戰一年,執行大小任務50多次,1987年回防軍部後解散。其中,湧現出來一等功臣4人,二等功臣15人,戰鬥英雄張雲1人。

  ……

  席間,方子君一杯接一杯喝酒。燭光下她美麗的面容淚流不止。菜居然也是當年的罐頭和炊事班特色的小炒,酒是當年前線壯行的高度茅臺,甚至裝酒的都是印著「當代最可愛的人」的搪瓷缸子,但是她還是一缸子接一缸子的喝,張雷勸都勸不住。張雷也喝了不少,兩人高唱血染的風采,高唱兩地書母子情,高唱十五的月亮,高唱一切能想到的這場沉默的戰爭的歌曲。

  都醉了。

  方子君趴在桌子上哇哇大哭,但是還是在喝酒。

  一直喝到王哥進來:「不行了,再喝要出事了。張雷,你還清醒不清醒?!」

  「到!」張雷歪歪扭扭站起來還要敬禮,「我,沒事!」

  「喝點貓尿瞧你那個熊樣子!隔壁滿屋子都是84年上去的老兵,你讓老大哥們看笑話是不是?」

  「不,不是!我,我去敬老大哥……」

  說著拿著搪瓷茶缸就要過去,腳下一軟差點倒了。

  「行了,行了。」王哥苦笑,「趕緊滾回去睡覺!」

  「結,結帳!」張雷就在身上摸。

  「回頭我去陸院找戰友或者你再來再說吧。」王哥拉住他,招呼另外一個女服務員扶起方子君,「走,出去,我給你們找輛車!」

  出來風一吹,張雷的酒稍微清醒點了,趕緊道歉:「對不住對不住今天喝多了……」

  「趕緊送你對象回去,路上別和人打架。」王哥把他推出租車上,對司機說:「軍區總院,路上穩點。」

  方子君喝醉了,酒還沒醒,張雷一上車就靠過來抱住他的脖子喃喃地也不知道在說什麼。張雷就抱住她,他們擁抱過,也接過吻,但是卻給張雷感覺冷冰冰的,象這樣緊抱在一起還是第一次。

  車到總院幹部宿舍,張雷扶著方子君下來,她酒還沒醒。張雷幾乎是把方子君抱回宿舍的,而方子君真的是緊緊抱著他的脖子不鬆手:「你別離開我,別離開我……」

  張雷開燈把方子君放在床上,但是方子君死活也不鬆手:「別,你別離開我……」

  「子君,你喝多了。」張雷柔聲說,解開方子君的胳膊,起身關上燈,轉身往門口走。

  方子君微微睜開醉眼,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而這個穿著軍裝上衣的背影在開門要出去。

  「啊——」

  方子君慘叫一聲,這一聲太淩厲太悲慘了讓張雷一下子汗毛都立起來了。

  方子君從床上彈起來,直接就撲過去抱住這個熟悉的背影大哭:

  「啊——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張雷急忙轉身:「我不走,我不走!你先睡覺,睡覺!」

  方子君不管不顧抱住這個熟悉的身軀,捧著他熟悉的下巴,淚花盈盈看著他那雙熟悉的傲氣十足的眼睛。良久,她瘋狂地吻住他的嘴唇,狠命地咬,狠命地親,舌頭在他的牙齒間探索著。幾乎是在一瞬間,方子君的女性溫柔被一下子喚醒,她的吻不再那麼冷冰冰而是熱辣辣。

  「你不要走,你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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