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國殤 | 上頁 下頁 |
九三 |
|
我的第一次斬首體驗,發生在佔領揚行鎮附近的敵人陣地後。當時,有3名敵兵潛伏在戰壕內為我方俘虜。本來我們要將他們槍殺,但是曾經參加滿州事變,有斬首經驗的柴田上等兵建議說:「最好用斬首方式。」並且又對我說:「能夠砍人頭的機會並不多,將來回到國內還可以當做一種經驗談。分隊長你不妨親自試試看」。聽對方這麼一說,因為在部下面前,所以不好意思拒絕。雖然心中有點害怕,但是礙於面子關係,不得已只好去做。 決定要斬首後,柴田上等兵就很得要領地指揮著部隊,押解那3名敵兵到運河的堤岸坐下來,保持此姿勢來斬首的話,首級被砍斷後,身體會自然伸直躍入運河。 當眾人在準備的時候,我高舉著借來的軍刀,站在人犯的背後。雖然鼓足了勇氣,但在揮刀之際,卻突然變得既刺激又恐怖。 事到如今,我當然不願意在眾人面前顯露出自己懦弱的一面,所以只好鼓起最大勇氣,大聲喊出「殺」,同時對準1名俘虜的頸部揮刀砍下。 我持的那把軍刀非常鋒利。刀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很快地就將他的頭砍斷,由於用力過猛,刀尖直落在我的腳尖前面。 與身體分離的首級掉落在地面,從堤防的斜坡,像友球一般地滾入運河中,我將目光轉向斬斷後的頸部時,發現有一股鮮紅的鮮血,像噴泉般地從頸部動脈冒出。當血勢逐漸減弱時,身體突然伸直,像要追尋頭部一般地躍入運河中。 這段過程雖然僅有數秒的時間,我卻覺得非常漫長。於是,我擁有了誰都無法體驗到的斬首經驗。 如此說來,似乎我比普通人還殘忍,但事實卻不儘然,我從小由篤信宗教的祖母扶養長大,她教導我說:「人在世間,最大的罪惡就是奪取生物的生命。」因此,我連一隻螞蟻都不敢踐踏。所以,我實在是很不適合從軍到戰場來殺敵的。 這樣的我經過徵兵檢查,被選為軍人派赴戰場。也許這是生為日本國民所無法避免的事,但是後來我卻又被指派擔任分隊長之職。 當年我只有23歲,如此年輕就是領十幾個部下,心理負擔實在很重。如果部下都是現役新兵還好,但他們大都是應召兵,對我而言都是前輩。 有些人在部隊只待過1年,有的則待了10年之久。其中某些人在現役時,就曾參加過實戰。其他還包括在社會上已經很有成就的人,和使人感到棘手的無賴漢。整個分隊中,以我的經驗最為淺薄。 說來好笑,我之所以成為強兵,居然是拜自卑感之賜。自從到了戰場後,為了避免別人輕視我太年輕,我就故意地顯示出威武雄壯的姿態。我殺人並非具有敵愾心,而是為了讓分隊員們評估我的實力的一種炫耀行為。 就這樣我變成了敢殺敵的軍人,然而前線戰場的軍人們,可說都是在違背自己的良心下殺人。 為了使在戰爭途中撥補下來的新兵們有殺人的膽量,我們曾經做過刺殺敵人的試驗,就是以俘虜或當地的居民做為活靶,讓沒有戰鬥經驗的新兵來體驗刺殺活人。 被選為活靶的人固然很倒黴,但這對被迫參加試驗的新兵而言,何嘗也不是一場痛苦的經驗。面對俘虜和居民的新兵們,每個人的臉部的表情是既緊張又僵硬,兩眼充滿了血絲瞪視著對方,嘴唇不停地發抖。手握刺槍的姿勢,就像要逃跑一樣,仿佛是在向誰求救一般。聽到「突刺!」的口令時,立刻緊張地喊出「殺!」,向前突進,但實在太缺乏魄力了,聲音聽起來像在哀叫一般,草草地就對著目標刺下去,這種刺殺法,絕對不可能使人一刺就斃命。 被當做活靶的人,被刺得肉綻血流,非常痛苦,大聲地哭嚎哀鳴。這時候的新兵們,被此淒慘的景象所驚嚇,又對流出的鮮血感到恐懼,使得殺氣遲鈍下來。 但當對方不堪痛苦而哀嚎,血色鮮濃冒出時,就會想讓他提早斷氣,了結痛苦。並且為了讓自己脫離恐怖,就隨隨便便地一陣亂刺,直到他們斷氣為止。 這種殺人的體驗,是每個上戰場的軍人必須的關卡,爾後在戰鬥時,才能發揮勇猛善戰的精神,對於殺人的行動也才會感到無上的光榮。戰場真是使人發狂,變得殘酷而無人性的罪惡的深淵。 攻陷大場鎮後,注視著右方的真茹無線電臺,部隊繼續向前挺進時,上海之役的最後難關——蘇州河,阻擋了我方的前進,比起大場鎮人為的堅固要塞來,蘇州河是最難攻克的天然地形要塞。 攻擊時的最大難關,在於必須渡過50米寬的蘇州河。對面佈滿了無數的中國軍,每個堡壘陣地內,都配備有現代化的武器,堅固的守備,使我軍無法跨越雷池一步。 只是不論多麼困難,我們絕不能中斷攻擊。這時候,我們向這種不利的地形和堅固的防禦地挑戰的作法是,充分發揮大和精神的所謂肉彈攻擊,就是工兵隊潛入河中,以人柱架成一座橋讓渡河隊通過。架橋工兵隊,必須是和渡河隊一樣不怕死的敢死隊。能在敵人火力的密集攻擊下,平安無事地渡過一條細長的小橋,到達對岸,真可以說是一項奇績。 最先的強行渡河行動完全失敗,接著有第2次、第3次反復的強行渡河,但大部分未到中途,就受到猛烈射擊,中彈掉落河中。 雖然如此,戰法仍不變更,而且作戰指揮部愈加興奮,以強硬的督戰口吻說:「不論失敗幾次,必須連續做到成功為止,以軍人的死屍來填滿蘇州河,讓部隊踏著渡過。」 在這種毫無道理的命令下,渡河的人就像被宣告死亡一般,不少人因此葬身在蘇州河的泥水中。我所屬的大嶽隊,在以往的戰鬥中都是在第一線作戰,但這次開始渡河之初,卻被安排退居第二線休息。雖說是第二線,其實距離蘇州河岸也只有50米左右。 在那裡,我們看到好幾幕敢死隊赴死出征的情景。出發前,由隊長舉杯向每一位隊員訣別,飲畢後,以興奮的口吻說:「各位的生命已經交給我,希望和我一起成仁。召集你們應該知道,這裡是日本男兒的葬身之地。」這樣鼓勵後就出發。 表面看來似乎很戲劇化,但卻充滿了任何著名演員也無法演出的悲壯感和瘋狂般的氣氛,處於相同境遇的我,對於前去赴死的袍澤,感到十分哀痛。 但是我並不能將它視為他人的事。因為我自己不知何時也必須前往那個死地。在休息的時候,總覺得似乎在生死之間徘徊一般。 以往我曾經歷過多次的危險,每次總是認為無生還的機會,但是當戰鬥結束後,卻又能平安無事地活下來。但此刻的狀況比過去任何一次的危險還險惡,我估計自己只有兩成的存活機會。在對岸無數支槍炮的掃射下,能沖過河中那座50米長的小橋,實在是一項奇跡。我想只好以接受死亡宣告一般的心情來面對它。這種心情實在令人討厭。雖然我儘量假裝平靜,但內心卻無法穩定下來。向死神報到,實在是一件大事。更何況我只有20多歲,真不想就此結束一生。靜靜地坐著,也會有一股不安籠罩心頭,不做任何行動反而更加難受。 反觀其他人,發現大家的表情都和平常大不相同。也許不做某種行動就無法隱藏內心的不安,於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開始寫家書。雖然只剩下無法預知的短暫生命,大家卻都寫道:「我們很平安,請放心。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請特別照顧孩子,不要讓他感冒,同時請你保重身體,代替我料理一切家務。」道出自己對家人的關心。大家都在家書中指出自己很健康、平安;但如今去即將前赴危險之地,也許當這封信寄達家人手中時,他們也可能同時接到「為國捐軀」的死亡通知。想到這裡,我實在難過地想對大家說:「喂!大家不必寫信了,這樣只會令家人傷心罷了。」話雖這麼說,其實我自己也同樣拿出信紙來寫家書。和大家一樣,我在信的開頭就寫道:「我很平安,請放心。」因為這樣,好像可以使過去都很健康的身體一直持續下去,而沖淡對死亡的不安似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