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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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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劉將軍言之有理。」陳頤鼎連聲應諾。 「吃菜。陳將軍不必客氣。咱們一邊吃,一邊聊。這些天陳將軍受了不少驚。」 八個菜雖沒有山珍海味,但在這僻鄉村野,又值兵荒馬亂,實屬不易;而且共產黨歷來以克勤克儉著稱,能以這種規格相待一個敗軍之將,著實令陳頤鼎感動不已。他起身舉杯:「久仰劉將;軍仁達神智,鄙人敗在劉將軍手下,也該無所怨委。」 陳頤鼎言畢,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坐了下來,又說:「馬列主義我不懂,但劉將軍提起北伐,確實沒齒不忘。那時北伐軍到了哪裡,哪裡有民眾擊鼓相慶,手足相待,街道、田頭到處擁擠著歡迎北伐軍的人群。可謂民眾蓬勃、士氣昂揚,官兵上下同仇敵愾、生死與共。如今,人還是這些人,民眾沒變,軍隊沒變,可是開到哪裡,哪裡的百姓逃之夭夭,如避瘟疫。」 「說得是喲。陳將軍,正如你慧眼所見,凡欲視軍事之勝敗,先視民心之從逆,古今如此。當然,蔣介石在各種『聲明』、『演講』中也不厭其煩地講:『只要有助於人民的休善生息,只要人民能維持自由和生活,只要和平能實現,則個人的進退出處,絕不蒙懷,而一惟國民之公意是從。』『人民』這兩個字,蔣介石叫得很響亮。希特勒在《我的奮鬥》中也毫無愧色地宣告:『用德國的劍為德國的犁取得土地,為德國人民取得每天的麵包。』陳將軍,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政治家、軍事家都知道『人民』二字的分量。不能只聽嘴上說的。人民的選擇,人心所向,才是歷史的裁決,也從根本上決定了戰場的結局。」』 劉伯承為陳頤鼎滿上酒杯,接著說:「信仰什麼,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但兵不能勝大患,便不能合民心。如今中國的大患就是戰亂。誰拒絕和平挑起戰爭,誰必然逆民意,遭民反,最終被人民摒棄。這個觀點陳將軍能同意吧?」 陳頤鼎點頭。 劉伯承又說:「古人曰:必死不如樂死,樂死不如甘心,甘心不如義死。如果士兵認為他從事的戰爭是不義之戰,必然不肯為之捨命。陳將軍所說軍隊沒變其實是其表,而其宗旨卻是從根本上發生了變化。這個,陳將軍應該比我瞭解得清楚。」 「當然。」陳頤鼎微微紅了臉,由衷地說:「劉將軍,不是所有國民黨將領都擁戴這場戰爭。」』『 酒席後,陳頤鼎沒有被送回收容所,而是安排住在這個劉伯承宴請他的四合院裡。陳頤鼎再次大驚,這是今日他的第三次「驚」。 時過45年,當筆者在昔日的南京「總統府」、現在的江蘇省政協見到陳頤鼎先生時,他談及此事,還十分動容: 「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那個四合院是劉鄧大軍的指揮中樞,劉伯承住北屋,鄧小平住西屋,讓我住東屋。劉鄧的那幾間,屋子四壁掛滿了軍用地圖,桌子上一摞摞的文件材料,電話整天響個不停。以我的身份,從哪方面講都不該住在那裡。 「我住進的第二天,鄧小平從外地回來了。他話不多,談鋒犀利。一日三餐,我都和他們一桌吃。晚飯後,在院子裡散散步。有時候我過去和劉伯承拉拉狐,但只是偶爾,當時他們正組織打羊山。劉伯承的空隙時間大多用在重校蘇聯的《合同戰術》譯文的前言上了。天那麼熱,我手搖竹扇還汗流浹背;他讓警衛員打一盆涼水,把腳放講去,權作降溫,一伏案就到半夜。此種勤勉,在我是不多見的。發前對劉伯承種種神話都是傳聞。有幸和他生活在一起,使我認識到了真正的他,比神話更有深度。『如果說劉伯承是個海洋,那麼人們看到他的僅是一個港灣;如果說劉伯承是座冰山,那麼人們認識到的只是他露出水面的那一部分。』這是我住在那個四合院夜不成眠時,在日記中寫下的句子。」 陳老先生已經86歲。他面色紅潤,雙目有神。和筆者交談時,那深沉的情感時常溢於言表。他不抽煙,只喝濃茶。 「可以感覺到、劉伯承、鄧小平感情融洽,配合默契。劉伯承對鄧小平很尊重,寫好電文,每每把眼鏡一摘,對工作人員說:『送政委定稿。』鄧小平個子不高,散步或出門迎接什麼人,劉伯承總是走在鄧小平後面或側面稍後。這種細微之舉令我感動不已。鄧小平稱劉伯承『劉師長』。看我有些不解,就對我說:『這一嘛,伯承是129師老師長;二個嘛,伯承是我的老師,我敬重的長者。』有一天,他拿了一副字給我看。我問他喜歡什麼體,他很認真地說:『劉體,集柳、顏為一體的劉伯承體。我臨的就是他的帖。』 「住了四天,劉伯承看我老是悶著,問我:『想不想到我們後方看看?蔣先生說我們是土匪,共產共妻,你看是不是那樣。』我笑著說:『好,我去看看!』走的那一天,劉伯承、鄧小平為我餞行。在座的還有羅哲東、鄆城被俘的55師副師長理明亞。 「席間談到蔣介石主辦的上校以上的軍官訓練班。理明亞6月底剛受訓回來,7月初就被俘了。他說:『蔣委員長企圖解決兩個問題,一是檢討戰術,一是解決士氣。有什麼辦法呢?統帥部絕對不承認戰略有錯誤,反而責備將領們不注意戰術,不關心自己的存亡榮辱。蔣說:我個人已經老了,沒有關係,你們不好好幹,最後失敗了都是共產黨革命的對象。說得大家都笑起來。』理明亞接著說:『這回我受訓一趟,花了40多天,其實無論如何一個月足夠了,可是大多數人躲來躲去,根本無心歸隊。所以我們營師長福霖說我:明亞,你還算老實。』 「我的副師長羅哲東有頭腦;他是湖南人,帶點辣椒性格。他說:『我們那邊的問題是沒有政治資本。北伐的時候,我們有明天的遠景,今天打軍閥,明天革命成功,中間只隔著一個短短的黎明。人人為肩上的重任自豪。那時黃埔同學見面,就問哪個做了烈士。沒有怕死的,都以死為榮。現在呢?今天為了什麼?明天是個什麼樣子?眼前一片漆黑。哪裡有勇氣流血犧牲?怎麼能不打敗仗?』 「理明亞苦笑道:『我們現在成了那時的北洋軍閥。行軍找不到嚮導,打仗找不到擔架隊;天一黑趕緊宿營,幾個部隊擠在一起,即怕被解放軍包圍,又怕地方民兵騷擾。放出去的偵察不但弄不到真實情報,反而常常遭伏擊。簡直就像聾子、瞎子。而解放軍對我們的情況卻摸得清清楚楚,連我們師長個子有多高、眼睛有多大、鼻子有多長都知道。』 「鄧小平笑了,說:『不光知道師長的,你的我們也知道。』大家正笑著,就聽旁邊的收音機播出了國民黨中央社的一條『新聞』:『魯西消息,劉伯承所部潰不成軍,國軍連日來獲得空前大捷……』當時我很難堪,便說:『中央社從來不說真話。』劉伯承笑笑說:『從反面聽嘛!魯迅先生的推背圖,對蔣介石很適用。』 「飯後,送我們的車子來了。過黃河走壽張,經過邯鄲,再去太行山。張際春副政委也來送行,並派了保衛科張科長專程護送,保證我們的安全。臨別,劉伯承把他寫的《指揮綱要》一書送給了我…… 「在那個四合院住過的四天,對我的後半生起了巨大的作用。當時我不曾意識,其實我和劉鄧一接觸,我原有的信仰就開始崩潰了,新的思想亦已孕育。在解放區參觀結束的時候,擺在我面前有三條路:可以回南京,可以回家鄉,可以留下參加解放區的工作。我選擇了後者。後來我再沒有機會見到劉伯承;如果有,我想我會改變稱呼,稱他『劉師長』的。」 陳頤鼎老先生談了許多許多。臨別,他送我們出門,指著門口的「黃埔同學會」牌子又道:「民族分裂是我們這一代人造成的,祖國的統一也應當由我們這一代人來完成。我在努力做,也算不辜負劉伯承師長的教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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