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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〇


  這個女人臉色煞煞白,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對美國軍官說著英語,她仔細地又看看鄭黑馬走了。

  鄭黑馬沒有被送上巨濟島,反而被關進一所單人房間裡,這些房間關過朝鮮戰俘中高級職位的軍官。這時有人議論,說鄭黑馬是高級軍官,說鄭黑馬最小是個軍長。

  這個被遣返回來的戰俘當著鮑果說:「從此以後,我再沒見著鄭黑馬。他也許不被放回來了,也許被殺害了。在那裡的戰俘營殺人像踩死個螞蟻一樣容易。」

  鮑果開始有些為難了,不知要怎麼去告訴來接歸俘的美美之子。但他對鄭黑馬的回國並沒有死心,他多麼瞭解鄭黑馬呀,他敢在胳膊上剮掉國民黨徽,他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可他有些擔心的是鄭黑馬真的被害了。他仍然查看一批批歸俘名單。

  「我的鄭黑馬回來啦!」鮑果終於在一批名單中發現了朋友的名字,他激動得沖出屋子,在草地上跑了一圈。他按歸俘日期給在安東等候的美美之子發去電報。

  美美之子從安東趕到板門店來了,她已經是一名解放軍中層幹部,她帶著一周歲半的兒子到軍事分界線等候親人的歸來。

  鮑果和羅英陪著美美之子來的。這天在他們翹首看著煙塵中開來一輛輛卡車,然後停下把戰俘放下車,然後又一輛輛車開走時,他們還沒有看見鄭黑馬。就在大家焦急等著的時候,突然從最後一輛車裡下來一群人。

  「黑馬!」美美之子第一個發現,流著淚喊出聲來了。

  「鄭黑馬!」鮑果、羅英他們齊聲喊。

  鄭黑馬聽見了親人的喊聲,他沒有邁步走來。在他身邊站著一男一女,他們站得很近,好像在談話。

  美美之子不能超過分界線。那一男一女陪著鄭黑馬向美美之子走來了。雙方辦完了交代,看出美方特別准許這一男一女陪著鄭黑馬走來了。此刻他們誰也沒有說話。

  鄭黑馬還有幾步就走到歡迎他的人群跟前了。美美之子抱著孩子撲過去了。兩個人把孩子夾在中間擁抱著,半晌,鄭黑馬和鮑果、羅英擁抱。他的兩眼閃著亮光,沒有一滴淚水,但他那剛毅的臉還是那麼有著剛毅不拔的神氣。

  那一男一女走過來,看著鄭黑馬和美美之子,過會兒,那個女的說話了。她用日語對美美之子說:「謝謝你,要很好地待黑馬。」她給美美之子鞠一躬。

  美美之子還禮說:「我會的。」

  這女人看見美美之子懷中抱的孩子,冷丁地愣怔住說:「能讓我抱一下孩子嗎?」她看著孩子胳膊上的一塊黑痣。

  美美之子看著鄭黑馬,見男人點頭了,她把孩子送過去。

  女人接過孩子,用嘴吻著孩子臉蛋,又吻孩子胳膊上的黑痣,她小聲地哭了。那男人也看見孩子胳膊上的黑痣。美美之子抱過孩子,男人和女人有些發呆地看著鄭黑馬。

  鄭黑馬一句話沒說,對著男人和女人深深地鞠一躬。

  男人扶著女人向剛剛開來的一輛高級轎車緩緩地走去了,他們鑽進車裡去了。美軍和韓軍軍官發出敬禮的口令,轎車很快地開走了。

  鄭黑馬和妻子坐上大轎子車。他親著妻子和兒子對身邊的鮑果說:「他們是我的生身父母。」接著他講出這段破碎的故事:

  鄭黑馬割斷傘,墜在海裡天已經黑了,他機靈地吹鼓了救生衣,然後把身子浮在水上又吹救生橡皮舟。他感到太累了。躺在上邊休息。開頭,兩眼看著滿天星星,耳邊聽著海水的濤聲,他心裡一時很坦然:我死不了,最好是漂到三八線以北的海岸。他還掛念僚機陳虎的跳傘安全……他想著想著睡了。等他睜開眼睛天已經大亮了,他稍微一抬頭看見前邊一條發虛的黑線,他知道這是海岸線,可想沒有漂進公海;這到底在三八線南是北呢?他怕太陽出來美偵察機飛來巡視,別讓它獵去。於是抓起橡皮舟上小槳劃水,往岸上沖去。快劃到岸邊時,他抓出腰間手槍,俯下身子探頭往岸上看,海水刷著岸邊礁石濺起白泡沫,沒有別的動靜,他緊劃幾下貼上岸去。

  橡皮舟貼上岸了,他蹲在岸邊岩石後邊,看看沒有動靜,從懷裡摸出指北針,心裡發冷了,自己在三八線以南。他趕快回身把橡皮舟放了氣,脫下救生衣放了氣,按在海邊水裡,用石塊壓住,把頭上飛行帽扔在海裡,心裡發堵,回頭看看茫茫大海,感到眼前大地會有更多的陷阱。離開海岸走出有二裡路,在一條山溝的小村子頭上敲響一家茅草房,半晌從窗戶縫伸出個白髮蒼蒼阿媽妮的臉來,說了句:「找誰?」他指指自己點點頭說:「我是中國人。」他感到憑自己這身飛行服還能說出什麼話來,還是實說吧。

  阿媽妮關上窗子,悄悄地打開房門,說:「你快進屋來吧!」她說著中國話。

  阿媽妮問道:「你餓了嗎?」

  鄭黑馬說:「餓。」

  阿媽妮一邊給他盛碗苞米茬子飯,一邊還告訴他過去住在中國延邊。她看鄭黑馬狼吞虎嚥吃完飯,要他趕快脫下身上飛行服,順手給他找兩件破衣服讓他穿上,把飛行服塞在炕內燒成灰了,又告訴他趕快溜出村子,過會兒就有軍隊來搜查,因為上次打仗朝中軍隊被打散幾股,有的人跑上山了,不時被抓住,押到釜山戰俘營去。還告訴他,很不容易混過三八線。如果走不出去,讓韓國軍人抓住沒好,你反抗白白送死,不如扔掉手槍,讓美國黑人抓住,他們搜去你的東西,然後押你去美軍的兵營。

  鄭黑馬謝過阿媽妮,他白天躲在林子裡,夜裡幾次都沒有摸過三八線去,探照燈四處晃,有一點動靜就開槍射擊。他餓了兩天實在走不動路了,他又出來找飯吃,被躲在村裡的黑人搜查隊圍住了,他扔掉手槍被擒了,被轉送到釜山戰俘營,他以中國志願軍通訊排長的身分被編入戰俘冊。這是他被俘的情況。

  鄭黑馬到了戰俘營,為了遣返去臺灣,他不要命地反抗起來。他被關進小屋之後。肖德剛從漢城回來了,他知道有個朝鮮女人把鄭黑馬關進小屋子,還沒等他找鄭黑馬打聽要問的情況,那個朝鮮女人坐著轎車來了。

  肖德剛當時沒有露面。這個女人來到鄭黑馬單間房裡,她帶來一個會說中國話的老太太,她的感情很激動,劈面就問:「你叫鄭黑馬,是住黑龍江劈柴溝吧?」她甚至要去拉鄭黑馬的手。

  鄭黑馬看著這個半瘋癲的女人,說:「我是黑龍江人,為躲日本鬼子搬到遼河邊上住的,不知道什麼劈柴溝。」

  「你姓鄭,那個趕大車的鄭大把是你什麼人?」這女人問得好急迫呀。

  「趕車的鄭大把是我爸爸。」

  「你媽媽有一隻耳朵的下唇有個豁口,她跟我講是害她的人要割掉她的耳朵落下的疤,她逃跑了,被鄭大把救下了。」

  鄭黑馬也愣怔住了,這個女人怎麼會知道媽媽的身世呢?他閉緊嘴唇不回答了,他看這女人還會幹什麼?

  「黑馬!你,你是我的兒子……」女人雙手捂著臉大哭起來了。

  會說中國話的老太太說,這個女人是南朝鮮巨商的女兒,二十年以前替哥哥到中國去當差,她認識一個東北人叫肖德剛,他們在患難中生的兒子。她寄養在劈柴溝鄭家,後來日本人集家並屯失散了。因為你胳膊有塊黑德像馬頭,才叫黑馬的。

  鄭黑馬仍然一聲不吭,他心裡想:這真是天下怪事。

  這女人雙手抖著從小皮包裡取出一張發黃的照片,雙手捧著遞到鄭黑馬眼前說:「這是我攝的照片……」她嘴抖著說不下去了。

  鄭黑馬瞪大眼睛一看,那個抱著孩子的女人,他仔細辨認是媽媽,在媽媽身後站著的是爸爸。但他不知此刻要說些什麼呢?

  女人指著照片中孩子,說:「黑馬,我的兒子,這就是你呀!看看你的小胳膊上的黑馬……」她要撲上前抱鄭黑馬。

  鄭黑馬看不見那個禿頭的孩子是自己,更看不見胳膊上還有什麼一塊黑馬痣。

  就在這時,隔壁門猛然被推開,肖德剛闖進來,撲到女人跟前大聲叫道:「水蔥子!」

  鄭黑馬在理智上承認這個叫水蔥子(其實叫水仙子)的女人是生身母親,那個從臺灣來的國民黨特務肖德剛是生身父親,對他們沒有半點感情。最後不管他們說了很多話相勸,也沒有打動鄭黑馬的心,他堅決要回到祖國。他說:「生我的是你們,但是,我是被鄭家養大的,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他們的恩。」後來也只好被遣返回來了。

  鮑果看著鄭黑馬,他是真誠愛國的,萬貫家財他不貪,高官厚祿他不愛。他愛鄭家父母,他愛妻子、兒子,他是祖國的兒子。他心裡想:我要寫篇「祖國我愛你」的文章。

  大轎車在崎嶇的山路上行走,鄭黑馬沉浸在妻子、兒子的溫馨中,戰爭給他這麼個小人物帶來多麼乖戾的命運。又將如何?

  某年國慶慶典,杜聿明、王耀武、黃維、廖耀湘、鄭洞國等原國民黨高級將領和人士都被邀請去赴國宴,某省文史館員鮑世勳也參加了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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