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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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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一章 八班的機槍手在山下阻擊戰中就犧牲了,最先打響這挺輕機槍的是副射手萬全河;半分鐘後萬全河犧牲了,接替他據槍射擊的是八班副班長秦二寶。 無論在九連,還是在他先前待過的團直高射機槍連,秦二寶都是個惹人議論的人物,原因是他總有辦法跟連隊兩名主官中的一個打得火熱而讓另一個非常討厭他。至於在戰士們眼裡,他則被看成是一個專走上層路線的「馬屁精」。 秦二寶有時稱自己是陝西潼關市人,有時又說自己是西安市人,實際上卻來自豫陝兩省交界處一個偏僻的小山村。秦二寶參軍前的經歷相當複雜,造成這種複雜的根本原因是家裡太窮,直接原因則同一種他沒向別人吐露過的、故鄉特殊的婚嫁風俗有關:似乎是根源於山裡人世代解決婚姻問題的困難,這兒的人家流行著男娃與女娃幼年定親的習慣與種種規矩。定親之後雙方的身份和關係就確定下來了,女娃成了男家的人,只是暫時寄養在女方家裡,每年冬夏,男方要兩次向女方家庭送納相當數量的口糧、衣服和錢款,名曰「養身錢」,一旦有一年沒能按時送納,女方照習俗就可以另配他人。 秦二寶九歲時就由父母做主,同十五裡外一山村某姚姓女娃定了親,為了一年兩次付給女方「養身錢」,十歲就跟父親去深山裡背炭,稍大一點兒便在板車前頭拴上一頭毛驢,自己駕著車,山裡山外跑長途運輸。年復一年,一到農閒,秦二寶便套上毛驢車出發,哪兒有活就到哪兒幹。他給鐵路工地拉過石頭,給火車站送過煤。大冬天實在沒活兒幹,就頂風冒雪去山里拉炭。為了把「媳婦」養大,十七歲之前他吃過不少苦,也見過不少世面,年紀小小就到過潼關、洛陽、西安,一次還爬火車去了寶雞,關於人生很早便有了自己的一番不同於父兄的見解。基於這種見解,是年冬天他做了一件令全家痛心疾首的事:下決心拋卻差不多已被他養大、來年便可論及婚嫁的媳婦,應徵入伍了。 積多年在社會上流浪之經驗,秦二寶認定自己從小受苦的原因就在於是一個山裡人而不是一個城裡人,比方說是一個潼關市人或西安市人;當兵的目的也正要完成一個山裡人到城裡人的歷史性蛻變。因此從他來到部隊的第一天起,就和一切同「山區」、「農村」有關的事物絕了緣。他說話撇京腔,走路穿皮鞋,結交的是昆明、上海、北京的城市娃兒,遇到連裡種菜或是出茅糞之類的活兒,他不是頭疼就是腰酸,結果別人便不再喊他「秦二寶」而喊他「嬌二寶」。沒有人知道他不是怕苦怕累,只是不願同那些「農村活」沾邊兒。秦二寶的最大嗜好是跑連部,有事跑,無事也跑。 他沒讀過幾天書,不能指靠真才實學考軍校,鬧個軍官幹,他瞄準的是連裡僅有的一個志願兵位置。普通連隊的志願兵一般是炊事班長或給養員,在司務長手下管錢管物,最合秦二寶的胃口。秦二寶剛當兵便開始了鑽營:先是連裡兩名主官的宿舍都跑,後來發覺連隊的大事是連長說了算,就只往連長宿舍跑而冷淡了指導員,結果不知不覺就得罪了指導員;秦二寶少年時期拉板車拉出了一付油嘴,撒謊成了習慣,在連長面前亦是如此,他的檔案就在連部文書的櫃子裡,他仍說自己是潼關人或西安人,一會兒家在潼關西安有老親,一會兒顛倒過來,家在西安潼關有老親。 偏巧連長並不看他的檔案,半信半疑中就讓他給自己買便宜彩電,買名牌自行車。秦二寶一概滿口應承,還把寫好的「家信」給連長過目。事情當然辦不成,儘管他找各種理由解釋和拖延,連長還是慢慢覺得自己受了騙。秦二寶也有自己的收穫:他在同連長的過從甚密中掌握了後者家庭的所有背景材料連同其中的細節。一次連長的農村老婆害病住院,連長囊空如洗,他一下拿出入伍後的全部積蓄,又向老鄉借來一百元,湊足整整三百塊,以連長名義寄了回去。此事讓連長大為感動,他也是農村娃,知道秦二寶這麼巴結他想得到什麼,暗暗發誓一定讓秦二寶轉成志願兵並當上給養員。這時秦二寶發現世路並不那麼平坦,以往為他忽視的指導員現在卻成了他實現夙願的障礙。氣量狹小的指導員可以在別的事情上順從連長,唯獨此事毫不通融。他不通融連隊黨支部就形不成決議,於是秦二寶就一直沒有轉成志願兵。 戰前部隊擴編時秦二寶本可以不調到九連來。儘管指導員和全連戰士對他印象不佳,連長卻一直是庇護他的。問題是秦二寶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部隊接到預先號令之後,一天深夜,一直和他不對脾氣的班長在營院後面的竹林裡,發現他正跟村裡一個女孩子「幽會」。 秦二寶是在下面一種情況下犯了「錯誤」的:過去他就和那個女孩子「掛」上了,只是因為秦二寶想轉志願兵,怕鬧出秦香蓮之類的麻煩毀了前程,才一直不敢來「真格兒」的。現在要打仗了,模糊地想到犧牲的可能,他就忍不住了。此類勾當是部隊的大忌,秦二寶本會身敗名裂,始終沒忘記他的情分的連長卻在關鍵時刻拉了他一把:連長不知怎麼竟說服指導員,將事情壓了下來。不過高射機槍連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待了,恰好團裡正向各連抽調戰鬥骨幹支援新編的連隊,連長指導員就把他「支援」給了九連。 秦二寶到了九連,從發生過的事情中吸取的卻是另一番經驗:倘若不是自己與連長關係特殊,這次准會「栽」得頭破血流,看來當務之急還是要再搞一把「保護傘」。秦二寶沒往連部跑幾趟就認定,與司務長出身的連長比,指導員才是過硬的靠山。梁鵬飛初到一個連隊,兩眼一抹黑,喜歡主動靠近自己的老兵和戰鬥骨幹。秦二寶又是西安或潼關人,有親戚可以買到各種緊俏商品,這對家在省城卻一無權二無勢的梁鵬飛也有誘惑力。出於戰後可能會讓秦二寶「幫忙」的考慮,連隊研究配班長副班長時,他就提議讓秦二寶當了八班副。 戰前訓練期間秦二寶一直是愉快的。在高射機槍連幹了四年他也沒當上副班長,剛到九連就當上了,此其一;其二他不止一次聽指導員私下講,他們連是預備隊的預備隊,打不上仗,戰後他這樣的「戰鬥骨幹」卻有可能不經考試被送進軍校培養成軍官。從小受苦、一心想做城裡人的秦二寶心潮澎湃地想:誰知道呢,也許改變命運的機會真到了,用不了多久,他真能以一名軍官的身份成為城裡人了! 他的這種愉快的心情直到今天早上全連奉命自黑風澗奔襲632高地地區時才消失掉。不過從那時起無論他的精神和行動都是被動的了:他被動地跟隨全連翻越騎盤嶺大山梁,到達632高地地區,被動地投入634高地西北側的阻擊戰,又被動地跟隨班長葛文義對高地上方的敵人發起了最後一次攻擊。 這是一個感覺上艱難而漫長的過程。最後的攻擊開始時,他也像進攻隊伍中的絕大多數人一樣,不再想到生而僅僅想到死。但全排到達高地上方後進攻卻被推遲了。天黑前秦二寶背靠崖壁坐在裂溝裡,所有被忘卻的往事都被他想起來:故鄉,童年,某一年冬天為「養媳婦」拉驢車走過的一條被冰雪厚厚覆蓋的山間公路(一整天他沒在公路上看到過除他之外的第二個行路人)、差不多是以乞丐身份到過的潼關和西安、戰後被保送軍校做一名軍官的夢想,最後是今天一整天的戰鬥和天黑後就要開始的攻擊。死。不,他想道,並為腦海裡冒出上面那個念頭感到驚訝:他已經走過很遠的路,差不多遙遙望見了那座應該屬他的城市,他怎麼能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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