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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陳國慶也不止一次要自己回答一些非回答不可的問題:我配向楊旻求婚嗎?楊旻願意幫助我和兩個妹妹,或者並不是出於愛情,而僅僅是出於仁愛之心,如果我貿然求婚,不會讓她感到難堪嗎?我不過是一個被生活的凡庸弄得心靈和軀體都污穢不堪的俗人罷了,楊旻卻是一朵歷經劫難卻一直開放在上帝園圃裡的花朵,一種關於天國的形而上的思想的集合,一種善和美仍存在於世的證明,我冒冒失失地求婚不會褻瀆她的尊嚴嗎?如果她不是厭惡我,為什麼總對我的親近感到恐懼並因而顫抖呢?假若她僅僅因為同情我們一家而接受我的求婚,事情就更壞,因為婚姻從她那一方來考慮也應是嚴肅的和美麗的。他回答不了這些問題,就年復一年地不能下決心向楊旻求婚。

  三年後父母回國,又要到非洲某國做大使,一家五口團聚在北京,陳國慶才明白楊旻對自己的恐懼可能不是出自厭惡,而是一個不再渴望幸福的姑娘,對正在走近的愛情生出的本能的慌亂和懷疑:楊旻的父母是最後一批「解放」的,還沒有從「幹校」回到北京,便雙雙病逝。他們不是被「迫害致死」,這使得他們的死成了一種簡單的和純粹的不幸。楊旻失去外祖父之後又失去了父母,無論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成了一個孤兒。再一次單獨相會時,陳國慶膽大起來,說出了多年一直想說的話:

  「楊旻,我愛你。沒有你我將無法生活。我希望你能答應我的求婚。」

  這一刻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生命中的不完美。他求婚的方式、姿態和語氣都像曾在祖母客廳裡出現過的一位紳士,後者當年向祖母求婚,遭到了婉辭拒絕,卻沒有因此失去尊嚴。今天他同樣的一番話卻讓渾身驚顫起來的楊旻嗚咽了。他後悔起來,以為自己把事情做錯了,楊旻卻擦乾眼淚,用她那雙像冬日北京晴朗的天空一樣明淨的眼睛望著他,輕聲說:

  「我還以為……我盼不到這一天了呢!」

  陳國慶的生活中出現了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婚後內心的風景與其說是歡欣和激動,不如說是一派前所未有的寧靜與美麗,天空、山巒、森林、溝穀、溪流與草地,都被清晨的陽光照亮了,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活了一次,清新、鮮亮、芬芳、悅耳。他不是步入一個全新的世界,而是回到了久違的故鄉,回到了自己一直念念不忘的真善美的理念之中。楊旻願意跟他結婚,極大地治癒了他的自卑,但他也明白自己的生命仍是不完美的,他必須努力,使它接近完美。

  於是七十年代末「文憑熱」風靡全國之前若干年,陳國慶便開始了一生中第二個讀書時期。他自學不是為了實現某個世俗的目標,而僅僅是為了完善自己。事實上他在楊旻面前的一點自卑中就隱含著對祖父母、外祖父母以及父母的自卑,成為他們那樣的人無形中就被當做了他自我完善的目標。一個出身外交世家的子弟首先要學的自然是外語,陳國慶不是自修其中的一門,而是像祖母當年講過的那樣,要學就同時學英德法俄四門語言。軍營並不是學習外語的好環境,但一個業餘時間心無旁騖的人想做什麼事是一定能做成的,何況他還有條件得到祖父母、外祖父母和父母的朋友的幫助。他也沒有忘記學習自己的母語,當「文革」後第一批走進大學的幸運兒畢業之際,陳國慶也自修完了大學文科的全部課程。

  他還剛剛能流利地閱讀各種古文書籍和外文書籍,陸續發還的祖父母的藏書就將他推向一個更廣大的知識世界。讀書已不再是為了學習語言,它成了一種經歷,一種精神享受,一種嗜好和渴望。他在書的海洋裡漂流的日子越久,越覺得腹中空無一物;或者說人類的知識如同廣闊的原野,他窺視到的僅僅是一顆沙粒。再後來各種知識體系連同支撐它們的認知框架也一起消逝了,他看到的只是幾千年來人類智慧的閃光和他們不懈地完善自己的巨大勞動本身。陳國慶通過學習使自己完善起來理想化起來的目標沒有完全實現就真正懂得了,為什麼學富五車的祖母就精神實質方面講竟是那麼謙遜、虛心和克己。

  陳國慶恍惚又回到了少年時期思索的舊問題上,認識卻大大深入了:人的生命是美麗的,卻不是完美的,前者正是通過後者表現出來的;不僅人和世界是不完美的,理想和天國的概念本身也不是完美的,它們不過是某種不斷隨著人類歷史思維的變化而變化的東西,是人類追求理想和天國的過程中某一階段的精神成果而已。就像哲學是哲學史,而不是某種一度會被奉為金科玉律的哲學思潮一樣;人不可能使自己的生命和世界真正完美,卻能夠通過不停地追求完美使其達到較高的完美程度。他的心依舊嚮往著完美和天國,但不再會不能自容於凡俗的世界中了;他有了一個新的生活目標:不要驕傲,不要認為自己比別人好,要腳踏實地的活在人間,讓自己的生命一點點走向那可望而沒有終極的美麗。

  這幾年是他的心靈充滿安靜和倍感幸福的一段時間。但是隨著時光流逝,生活中的不和諧音也漸漸顯露出來,讓他總不能不為之苦惱。他難以理解,婚前那麼堅強地經歷了命運的風雨的楊旻竟變得那麼脆弱,兩地分居的日子在她幾乎成了不堪忍受的酷刑,每次分別總要大病一場;父母已經離休,她與母親的關係總也處不好;結婚這麼多年,她仍然沒有學會做飯,他不在的日子裡,她照樣天天吃食堂,吃得骨瘦如柴。她還有一塊心病哪:婚後她一直沒能生育。陳國慶不大看重有沒有後裔,楊旻卻像個最普通的女人一樣,一直為這件事內疚和痛苦不已。他自己也有了問題:讀的書越多,他的心得越多,他就越想把它們寫出來,但部隊並不是一個好的寫作環境,不能提供給他一個可讓他沉思冥想的書齋。他想到調回北京了,很快就有一家軍事學術研究單位決定接收他。

  戰前陳國慶的調令就到了部隊。他喜歡這一調動,它將使他的生活、楊旻的生活以及父母的生活都變得較為完美。但當一場戰爭襲來的時候,他還是決計留下來參戰,然後再離開部隊。像不少服役時間甚長卻沒有真正打過仗的老兵一樣,他也總覺得自己的軍旅生涯是有缺憾的,何況戰爭就在眼前,他怎能逃兵似的離開呢?順這條思路走下去,他還打了報告要求到基層任職:他是為使自己的軍人生涯更完美一些才留下來參戰的,這將是他的最後一次戰爭,他當然要爭取上戰場,而不是像上次邊境戰爭期間那樣,遠遠地待在軍的後方指揮所裡!

  不能說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戰爭中死亡,但像許多缺少戰場經歷的人們一樣,陳國慶對戰爭和犧牲的理解並不是他們自身,而是他們被賦予的英勇壯烈之美,況且自從有過特洛伊之戰和荷馬史詩,勇敢就一直被人類的先哲們用作構建上帝之城的棟樑之材。然而哪怕上述條件並不存在,陳國慶也不會因為死亡威脅的存在而放棄對完美的追求。無數先哲沉思後留下的精神財富早已讓他明白:人生其實是一種過程,彭祖不可以稱為壽,殤子不可以視為夭,活著並不是目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你能否賦予這個自然的過程以尊嚴和美麗。尊嚴和美麗是人生境界中至高無上的境界,你達到了它,也就進入了天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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