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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假若有人以為陳國慶在某種意義上是被張莉迷住了,他的話並沒有錯。但是如果他說,迷住陳國慶的並不是張莉生命中那些具象的和形態的美,而是一種抽象的、在每個女性身上都可以看到張莉生命中尤為突出的精神之美,他的話就更正確。

  更準確地說,陳國慶是通過女軍醫生命中那些具象的和形態的美,看到了自己內心的一種信仰——所有女性無論美醜,其生命本身都是美麗的——後者根源於他的更長久也更隱秘的一種認識:生命——無論人,植物,動物,一棵樹,一株灌木,一朵野花,乃至於石頭,流水,山巒和天空(它們因為是世界上所有生命的伴侶也進入了他對生命的感知圈)——一概都是美麗的。

  這種獨特地看待女性及世界上所有生命和非生命物的觀念,來自一條已流淌了三十一個春夏秋冬的生命之河,來自這條河流過時兩岸的景色。

  陳國慶的童年和少年是在一個以尊重婦女為美德的中西合璧的知識分子家庭度過的。他的祖父是北洋政府時期的高級外交官,祖母受完西洋教育又回國做賢妻良母,外祖父母是出洋留學歸來獻身啟蒙教育的大學教授,父親先在延安、解放後則在莫斯科、巴黎、紐約從事外交工作,母親以夫人身份隨丈夫四海為家,又是丈夫供職的外交使團的秘書。從小負責照料他和兩個妹妹的是年邁而睿智的祖母。祖母的前清傳下來的舊宅邸裡有一間按照她的審美情趣佈置的融中西文化為一體的大客廳。她在客廳裡接待新中國的部長,也接待前清遺老中的舊識,更多時間接待的卻是與她趣味相投的老派知識男女。

  祖母的舊客廳是一座舞臺,色調黯深的雕花漆木家具,年代久遠的新疆和田地毯,阿拉伯風格的落地長窗簾,法國古典畫家安格爾名畫的複製品,一軸懸在米蘭花架旁的齊白石的《蝦趣》,客廳一角那架佛羅倫薩1893年出品的海浪牌鋼琴,乃至於婦女們高高蹺起左手小指捏起咖啡杯的姿勢,一股永遠滯留在不大流動的空氣中的淡雅的法國香水味,冬日格窗外斜逸的一枝披雪的臘梅花,都是舞臺上的道具和背景,所有的客人則是演員,而祖母則永遠是劇中的女主角和頭號明星。站在舞臺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陳國慶日復一日地瞧著劇情的起承轉合,很早就潛移默化地懂得了至少兩種道理:人的生命是美麗的,女性的生命尤其美麗;與必要的物質生活條件相比,人的精神生活——讀書、思索、聽音樂、歌唱、同高雅的人談話——是同樣重要的,如果不能說它更重要的話。吃飯只可以讓小孩子長高長大,唯有豐富的精神生活才能讓人在有別於一般生靈的道路上獲得充分的和高度的發展,而後者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真正美麗所在。

  「文革」之風尚在青萍之末時祖母給予他的庇護就結束了。某個夏天的中年,一夥破四舊的「紅衛兵」沖進她的舊客廳,老人端坐在自己習慣坐的沙發中閉上眼睛,沒有再睜開。不久父母從國外被召回,到外地一家工廠接受勞動改造,自祖母的舊宅邸裡被掃地出門的陳國慶和兩個妹妹則進了專為外交人員留國子女包辦食宿的公寓。他第一次真正走出祖母的舊客廳,便開始了身心兩重意義的流浪。他和兩個妹妹在那幢公寓裡相依為命地過了一年,然後下鄉插隊,兩年後又參軍到了部隊。沒有人覺得他的生活比別人更不順利。哪怕是在那樣的歲月裡,他有祖母舊客廳裡學到的謙遜、克己的品質,他對於別人的一視同仁的尊重與善意,他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首先就要維護別人的尊嚴而顯現於日常交往中的拘謹、禮讓和分寸感,不知不覺就使自己在周圍人們眼中贏得了普遍的好感與敬意。僅僅是當兵兩年就提了幹調到軍政治部工作這一點,他在同年入伍的戰士中就是獨一無二的。無論在農村,還是在部隊,塞進他檔案袋裡的都是溢美之詞。在許多人眼裡,他幾乎就是世間僅有的一個完美無瑕的人。

  沒有人知道這些年間陳國慶心靈裡發生的事情。從走出祖母舊客廳的第一天起,陳國慶已形成的理念世界就受到了嚴重的戕害。過去他看到的都是美,優雅,文明,富足,謙遜,現在則看到了醜,粗俗,野蠻,貧窮和狂傲;過去他只簡單地認為人的生命是美麗的,現在卻深深地意識到人的生命應該是美麗的。他在人生的旅途中跋涉得越久,距離祖母的舊客廳——他的精神的家園——越遠,現世的日子對他心靈的戕害就越嚴重。為了一種簡單的生存需要他不得不與置身其間的世界妥協,妥協本身則使他距離祖母的舊客廳更加遙遠。他像是個被逐出故鄉的可憐人,日甚一日地走在流放的長途中,並且為自己居然這樣活著而越來越自卑。到了後來,這種模糊的自卑甚至發展到很嚴重的程度。譬如說很長一段時間裡,他一直都認定自己是一個對誰都無用的廢人。他的祖父母、外祖父母和父母全都學貫中西,作為這個家庭第三代的他中不通古文,洋不懂外語,他連個真正的軍人也不是,充其量不過是軍機關一個無足輕重的文抄公罷了。——越這麼想,他對自己的生命價值就越氣餒和絕望。

  在這樣的歲月裡一個姑娘走進了他的心靈。楊旻的父母也是外交官,長期生活在國外,她一直跟隨外祖父生活。「文革」開始後老人因為曾接受過某位北洋大臣饋贈的一套私宅,不久就「畏罪自裁」,於是某一天清晨陳國慶就在外交人員留國子女寄宿公寓的走廊裡看到了一個哆哆嗦嗦、滿臉驚惶的女孩。最初他在公寓裡保護過她,僅僅是出於憐憫,等他先于兩個妹妹下鄉插隊,楊旻則成了他的兩個妹妹的保護人。多年間他一直同楊旻保持著通信聯繫,先是為了妹妹,妹妹下鄉後就是為了自己。楊旻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他與失去的祖母的舊客廳代表的世界的一種聯繫,甚至是他離開現實世界回到那個世界去的一條秘密通道。

  他是很難回到那個世界去了,但只要這條秘密通道還在,他的被戕害的關於人和生命的信仰就能找到一個庇護之所。楊旻後來還成了他的「家」——七十年代初父母「解放」後馬上被派往國外,兩個妹妹相繼下鄉,他們原先在出國人員留國子女公寓的一間斗室也被管理部門收回,兄妹三人在北京團聚時竟沒有了一塊立足之所。這時楊旻就分別寫信給他們,讓他們都到她那兒「過年」。陳國慶和兩個妹妹在楊旻那兒過了好幾個淒涼的春節,那時中國在聯合國的席位已經恢復,常常有這樣的除夕之夜,他們圍著小火爐,端著一碗一碗煮好的餃子,一邊打開收音機,往往就忽然聽到了父親在聯合國所屬組織活動的消息。妹妹們剛剛還在笑,馬上就失聲痛哭起來。

  但是他和楊旻的婚事卻拖了很久。歲月流逝,他已深深愛上了楊旻,妨礙他向她求婚的真正原因是他心靈深處的自卑。楊旻對於他不僅是愛情投注的對象,還是他失去的祖母的舊客廳代表的舊的世界精神的體現者,他關於高尚、美麗、純潔、優雅等等形而上的思想的寄託,他從現實世界逃遁到真善美的天國的秘密途徑。而且,每當他試圖把自己的身心向對方靠攏過去,楊旻那病弱的單薄的身子——她就是因為有病才沒有下鄉插隊——便會像秋風中的枯葉一樣嗦嗦顫抖起來。這件事給了他很大打擊。祖母的舊客廳給予他的理念之一便是:婚姻是件嚴肅的事,它不僅事關兩個人的生活,還事關兩個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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