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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又一發炮彈飛來了,他再次匍匐在地,生命中陡然生出一些激動。「……不同還是有的。我們的不同在於我讀了大學他們卻沒有,他們的恐懼僅僅是一種簡單的、隨危險而來又隨危險而去的感覺,我的恐懼卻是一種思想——我在死亡中失去的不只是生命,還有畢達哥拉斯、牛頓、高斯、伽利略、愛因斯坦,還有他們領悟的人類的非戰爭的使命,還有幾千年來全部的地球文明或者太陽系文明,還有我自己不知道也沒有享受過的一切人的幸福,我不能不認為自己比他們在死亡中失去的東西更多,也更有理由為之痛苦……」

  雖然如此,他還是再次站起身,一步一步艱難地向騎盤嶺大山梁攀登。戰爭是他不能理解的,死亡是他所恐懼的,但這種機械的攀登行動卻似乎與二者沒有直接關係,它僅僅同另一種現已成了他生命本能的職業責任有關係,同這種職業責任賦予他並逐漸養成的服從的習慣有關係。由於走上了這條小路,不時有炮彈飛來,他內心的注意力不得不部分地轉移到外界,而外界的死亡恐懼也部分地抵消了他內心中對於死亡問題的注意;然而他又不能完全放棄對死亡的注意,無法不繼續思考戰爭和自己的死亡應當具有的形而上的理由,於是對於外界死亡恐懼的注意也就不是全身心的,譬如說他始終就沒有弄明白插在路兩旁的三角形小旗幟——它們也被蒙上了一層黑色的紗幕——具有著怎樣的意義。

  這意義他潛意識裡是懂得的,可並沒有上升到意識的層次,於是也就沒有「懂」;但畢竟因為前者,兩隻腳也沒有踩到小旗幟外面的草叢灌木叢中去。上官峰是這樣帶著三排超過一排和二排最先登上騎盤嶺大山梁的;他對戰爭和死亡的「形而上」的恐懼妨礙了他全身心地感受外界的死亡恐懼,他對於後一種恐懼的反應就是不敏銳的,遲鈍的,許多時候別人都覺得應當迅速臥倒,他卻沒感覺似的繼續朝嶺上攀登,這時他的行為在全排戰士眼裡就成了鎮靜和英勇;敵人炮擊開始前他對全排違犯規定吃乾糧採取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態度,出發時三排的士兵們就比一排二排的士兵們肚裡多了點兒「本錢」,這點兒「本錢」在節骨眼上就顯示出了作用;上官峰自己是遵守連隊規定的,沒有提前吃壓縮乾糧,他就最先進入了那種頭暈目眩、兩腿發軟、感覺和意識能力降低的狀態。這時八班長葛文義和七班長劉有才先後履行了昨夜臨睡前對他許下的諾言,他們沒有讓他「丟臉」,輪流扶著他,一步一步朝上走,終於到達了那道先前看來似乎高得無法攀援的大山梁。

  雙腳站立在山梁線上,他發覺連長也幾乎同時完成了對騎盤嶺的攀登。上官峰的意識回到現實中來了:程明沒有讓他們在山梁線上停留一會兒,就命令三排變成尖刀排,下到南大坡去追趕八連的隊伍!

  天子山高峻雄險的諸峰迎面撞疼了上官峰的眼睛,它們像他今天看到的一切事物一樣蒙著一層死亡的可怖的黑色紗幕。內心的恐懼捲土重來,於是程明就在他沒有血色的臉上看到了一閃即逝的猶豫不決。但那種成了另一部分生命本能的職業責任感賦予他的服從的力量再一次作用於他的意志之上,程明的命令馬上被執行了。

  §第二部 第十九章

  上官峰沒有想到,他內心中那個一直沒有在邏輯思維的層次上解決的問題,卻因後面行程中的一個發現,暫時得到了解決。

  最初十幾分鐘內,天子山三號峰上的高平兩用機槍還在追逐前面的八連三排,沒有注意到他們;不過這種好運氣並沒有持續很久,等他們稍微向前靠近了八連三排的隊伍,這挺高平兩用機槍就撇下前面的打擊目標,把槍口朝他們調轉了過來!

  「咚咚咚——」第一個短點射打在他面前的草地上,上官峰就迅速臥倒了,精神也隨這串駭人的聲響高度振作和警覺起來。「不,他沒有擊中我!」一瞬間他盯著草地上劃過的一道黑色的煙塵,腦海裡什麼都忘記了,只剩下一個僥倖脫險的念頭。四年軍校生活中學過的敵火下運動的知識即刻全部在生命中活躍起來,他迅速跳起,彎下腰跑步前進,再迅速臥倒下去。「咚咚咚咚咚——」又一個長點射颳風般地砸過來,落到他身後,打得碎石和草木的殘枝斷葉高高飛向天空。「好!」他心中暗叫一聲,又爬起來向前疾跑一段路,再次臥倒下去。忽然他記起了自己的部隊,直起身子來。

  「全排——保持敵火下運動隊形——迅速前進——」他朝身後喊,注意到四五米遠的一棵矮樹背後,九班長李樂兩隻瞪大的眼睛恐怖地一閃。

  「戰爭。是的……戰爭是一種什麼樣的事物呢?戰爭並不就是死亡。」又一串高平兩用機槍子彈打過來,他連續幾個滾翻,躲過了這新的一次襲擊。遭受高平兩用機槍第一次打擊時驟然灌滿心胸的驚恐仍存在著,但因為連續躲過了敵人的三次打擊,一種僥倖生還的興奮與喜悅也在生命中脹大了。「戰爭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一種使你的生命介乎生與死之間的狀態……你能躲過許多槍彈,但可能躲不過最後一發……你要活下去就必須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每一秒鐘都不讓自己的行動出現紕漏。」他想著,覺得自己似乎已經抓住戰爭的本質了,而且它還不是一個讓他完全絕望的本質,心靈微微激動起來,兩耳依舊注意地傾聽著敵人高平兩用機槍的射擊聲,「戰爭是一種求生的而不是赴死的行為,」一個念頭又迅速掠過他的腦際,讓他意識到自己就要靠近一個更新的發現了,「戰前我為什麼一直在思考死亡問題呢?……我不想死。我覺得自己不應該死。我要找到的就是這麼一個答案:戰爭的藝術不是死的藝術而是生的藝術。戰爭就是躲避和戰勝死亡。」他明白這就是那個發現了,心臟激烈地跳動起來。「戰前我一直走不進戰爭,因為那時我還根本不懂戰爭,」他在驚恐中愉快地想。「但是今天上了戰場,我卻懂得什麼是戰爭了,並且也在戰爭中找到了該處的位置。」

  至少有五分鐘時間他一直趴在那片矮馬尾松叢中,體會著這個發現帶給他的重大喜悅。儘管槍聲不斷,儘管遠處的景物上仍籠罩著一層死亡的黑色紗幕,但他眼前草地上的幾片肥大的葉子,卻已重新在陽光下閃爍起明亮的深綠的光澤了。

  在以後的運動途中,他的感覺、知覺和思想就固定在那個發現上了。一種簡單的求生的願望和意志主宰了他,使他只注意敵人的槍聲和彈著點。他的精力高度集中,過不多久甚至能憑藉槍聲的微小區別判斷它們對自己是否有危險了。每一次靈巧地躲開敵人的槍彈都會給予他新的力量和信心,而力量和信心則會讓他在躲避敵人槍彈中更加鎮定和冷靜。他並沒有花費很多精力去照顧全排的戰士,但他的行動本身已經影響了他們,漸漸地全排都明白了:排長的軍事技術和對敵人彈著點的直覺都是一流的,跟隨他躍進而躍進,臥倒而臥倒,絕對沒有錯!

  真正的考驗出現在後一段路途中。由於八連三排被敵人高平兩用機槍打得與前面的隊伍脫了節,前面的隊伍改變行軍路線時又沒想到留下一個路標,八連三排和九連走的就仍是原來的路線。他們剛剛擺脫掉天子山三號峰敵人高平兩用機槍的糾纏,就遭到東南方天子山主峰鷹嘴峰上另一挺高平兩用機槍的迎頭攔截。上官峰在這段路上遇上了幾次非常危險的情況,有一次完全絕望了,敵人的射手又把槍口調開了。但因為他們不知道前面部隊改變行軍路線的事,最後到底把鷹嘴峰上敵人的高平兩用機槍引向了632高地地區!

  直到全排順利進入631高地大山腿西側的沖溝,上官峰高度繃緊的心弦才鬆弛了一些。還沒有體會到這件事給他帶來的巨大歡欣,七班長劉有才就朝東方一指,悄悄地、驚喜交集地說道:

  「排長,你看——七連和八連已經上去了!高地上沒有敵人!」

  上官峰朝東方和東南方望去。他望見了兩座高聳的山峰。他知道它們就是632、633高地,頓時覺得自己的心臟停止不跳了——旋即又狂喜地大跳起來!

  「沒有敵人,這就是說……」他沒有想下去,因為另外一個念頭已經湧上來——

  「我活著!活著!活著!我戰勝了死亡!……」

  他放眼朝四周望去。雖然鷹嘴峰敵人的高平兩用機槍仍在朝他們所在的地區瘋狂射擊,但籠罩在自己視野裡的那層黑色紗幕卻已經消失了,頭頂上那輪太陽又是明亮而歡樂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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