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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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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八章 自從目睹了清晨敵人炮擊時林子邊緣發生的事情,上官峰就一直沒有從那一刻驀然闖進心靈的、壓倒一切的黑暗和恐懼中解脫出來。 「……死……是的。」在林子裡炮彈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他蜷縮在貓耳洞深處,瞪大失神的眼睛,漠然地望著面前一小塊不斷震跳的洞壁,長久地感受著類似一條冰冷的蛇順著脊椎溝爬上來,纏上了自己脖頸和喉嚨那樣可怕的寒戰,意識也完全凝固了,只保存了上面那個讓他無比驚駭的意念;他已經明白了林邊發生的事情,可是又不明白,尤其不明白死會是這樣一種赤裸裸的、完全不讓人有所準備的形式。死似乎不應當那麼突然,將一個活生生的人轉眼變成一個蒸騰著稀薄的輕紗一樣煙霧的彈坑,它不應當那麼簡單……是的,不應當那麼簡單! 「死……它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事物呢?它的真相同過去我瞭解的一切詮釋它的概念、理論、詩篇、音樂、繪畫……都不相同……死僅僅是一種無法預測的、人們突然遭遇的、猝不及防的事實……死就是一切的結束,不僅是思想、感覺、情緒等等一切形而上的、靈魂性質的存在的結束,而且首先就是肉體的毀滅。」意識流淌起來,到了這兒又堵塞了,似乎有人要他更仔細地體會「毀滅」二字特有的沉重底蘊;那條冰冷的蛇在喉嚨口活動著,將他的脖頸越束越緊;眼前的一團昏黑漸漸淡了,上官峰抬起頭,朝洞外望去,那團昏黑並沒完全散去,它化作一張灰黑色的帷幕,籠罩在視野所及的一切景物之上,使炮火洗劫下的天地、山川、草木都一反常態地具有了陰森可怖的色調。似乎為了弄懂「毀滅」二字的全部含意,他的目光再次下意識地投向坡下林子外邊的炮彈坑。他還是沒有看到它,看到的還只是坑沿上幾叢「畢畢剝剝」燃燒著的灌木。灌木的枝條是黑色的,正在吞噬這些枝條和葉片的火焰也是黑色的,這幅圖景又讓他的心驚悸起來,陡然覺得比自己剛剛經歷的死亡的一幕還要可怕。 「我這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是的,有一件事情發生了。因為那個彈坑,那些黑色的火焰,我突然對什麼事情都不能理解了……我喪失了對戰爭和死亡的理解能力。」意識又流暢起來,又堵塞了;又流暢了,又堵塞了。「……我遇到了一個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的事物:死……它讓我恐懼。這很可恥嗎?不……生是每一棵小草都無限渴望的,不然每當寒冬去後,早春來臨,它們就不會匆忙地歡喜地展開心靈中珍藏和孕育了一個冬天的點點綠意,不會讓自己的花兒在生命最美麗的季節裡開放,不會在秋風蕭瑟時殷殷其意地將種子撒向天涯海角……死,則是一隻螞蟻也不願意的,所以螞蟻死後屍體也會呈現出痛苦的和醜陋的姿態……人是萬物之靈,他的生活空間和思維空間那麼廣闊,認知能力甚至能夠達到自己不能預知的境域,每一次新的日出,每一處新的景觀——一座山巒,一條河流,一片森林乃至於一片落葉,一滴被陽光照亮的水珠——都能給他的生命帶來愉悅和幸福,一年四季,他都可以期望得到別的生物難以得到的歡樂,人為了讓自己高興還創造了那麼多足以與大自然的美麗相映生輝的文明成果,人剛剛學會站立便開始了征服宇宙的航程……人為了享受生活還下大力控制衰老,不讓自己過早地死亡……人擁有的東西比螞蟻多得驚人,生命卻和螞蟻一樣只有一次,因此死亡對人來說就顯得格外可怕和可惜。」 「但是人也創造了戰爭。」他接著往下想,意識卻在此處堵塞了,他又迎面遇上了自己不懂的那個黑暗和可怕的事物。生,是人們渴望的;死,是人們厭惡的;可是人們卻用戰爭的方式讓他人和自己死亡。「……人創造了科學,發明了登月火箭,寫出了瑰麗的詩篇,他們的智力不應當這麼低下……可是他們還是要用戰爭解決許多問題。這其中就不能沒有某種更深刻、更合理、也更有力的理由,一種既令人悲哀又無奈的理由……」 他的思考又回到嚴密的邏輯演繹中來了;他意識到自己剛剛開始擺脫那個彈坑帶給自己內心的無序和混亂,正一步步接近從本質上理解戰爭和戰爭給軍人帶來的死亡。可是他沒能接著思考下去。在敵人炮擊半小時後,全營已接到了奔襲632高地地區的命令。吳彬將他從貓耳洞裡喊出來,傳達連長的命令,讓他帶三排去林子外邊集合。上官峰機械地執行了連長的命令,內心的問題並沒有解決,相反還因連隊即將出發去作戰而被賦予了新的緊迫感和沉重感(「你可能還沒有弄清楚它,就倒下了!」他想)。上官峰站在集合起來的隊伍的一側,搖了搖頭,想從這種沒有結束的夢魘般的思想中清醒過來,卻透過林子望見了太陽:太陽也是黑色的,中心是一團黑色的熾烈地翻騰著的火焰;太陽下面是他熟悉的天地、山川、草木,它們也都是黑色的,或者說都毫無例外地披著一層稀薄的輕霧似的黑紗! 他就帶著這些感覺和思考經歷了全連集合後發生的每一件事情:參加幹部碰頭會,聽程明傳達副團長的指示;回排裡組織出發前的戰鬥檢查;然後站在隊列中等候出發的時刻到來。他做這一切都是被動的,心不在焉的,內心中那個緊迫的問題妨礙他將注意力真正轉到外界來,但是外界發生的事情卻影響了他繼續深入思考下去。他沒有聽到趙光亮的哭聲,直到程明跑過來,沖趙光亮和他怒叱,他才醒悟過來,卻沒有聽清程明說些什麼。這一刻他心裡只有一個突然湧上來的簡單的念頭:這個討厭的傢伙在喊什麼?讓他趕快走開!這樣一想,一個惡毒的意念便無師自通地湧到了嘴邊。「連長,他餓了!」他大聲衝程明說道,目光變得明亮而銳利。這句話的效果果然是好的,周圍的戰士們笑起來,程明則以為自己受了極大污辱,朝他喊了一句什麼,就氣呼呼地走開了! 後來又發生了一些別的事情:開了一次不成功的幹部會;連長沖炊事兵大喊大叫。不過他覺得它們都與他無關,卻讓他始終沒有再回到那層似乎很快就要找到答案的邏輯思維的冰面上去。再後來連隊就出發了。太陽、大地、山川依然是黑色的,死氣沉沉的,卻暗含了一種更為緊迫的意味;一條同樣蒙上了死亡的黑紗的小路搖搖晃晃地伸向騎盤嶺大山梁。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內心中那個尚未解決的問題上來了。「戰爭和死亡……這是個我沒有弄懂的問題,卻是我必須弄懂的問題,」他想,一發炮彈從天子山方向飛來,嘯叫著落在山坡高處,他本能地向後一躲,沒提防腳下的石頭,一屁股坐倒下去。濃煙散去之後,他望見前面二排的幾個戰士正用訕笑的目光望著他,好像在說:瞧一發炮彈把你嚇的!上官峰忽然又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了。 「……他們真會那樣想我嗎?……他們肯定認為我怕死!……但是他們對死亡就沒有絲毫的恐懼嗎?」他想,心又抖起來,忽然覺得如果別人都不害怕死,他的恐懼也許真是可鄙的和恥辱的。另一發炮彈過了十幾分鐘才嘯叫著打過來,尚沒落地,他就看到剛才譏笑過他的幾個戰士驚叫著臥倒在地,好久沒有爬起來。「……不,他們也害怕死,」他想,一直被恥辱感折磨著的心好受了一些,「既然如此,剛才他們為什麼要訕笑我呢?……他們和我的不同在哪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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