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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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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沒想什麼。」他含混地搪塞一句,不願把真實思想講出來。儘管平時他同劉有才一類的士兵相處比同江濤、劉宗魁、連長這些「大人」相處輕鬆得多,感情上卻還是有隔閡的。自己跟他們不是一樣的人:劉有才們文化水平普遍偏低,絕大多數是沒有讀完中學或沒考上大學自願來當兵的,是真正的軍人和戰士,他卻是個受過高等教育,被人為地改變了生活道路、志向和趣味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人。他不想同他們交朋友。 甚至進入戰區,面臨著戰爭和死亡,也沒能改變他的這種心態。 劉有才的目光裡有一種探究的意味兒。又往前走了幾步,七班長再次壓低聲音問: 「剛才連裡開的什麼會?……是不是營裡給了咱們連任務?」 隊伍恰在此時站下了。大概前面又被堵住了。戰士們聽到七班長的問題,悄悄靠攏過來,關切地聽他的回答。 「營裡沒有給我們連任務,」上官峰回答,「副團長和教導員是來檢查戰鬥準備情況。」怕劉有才不相信,他又補了一句。 隊伍又繼續前進了。劉有才沒有說話。上官峰也沒有重新回到沉思的心境裡去。他發覺因為自己剛才說了兩句話,疲憊不堪的隊列裡氣氛竟悄悄地活躍起來! 「喂,老七,你還擔心打不上仗嗎?」這是八班長葛文義在說話,同時粗魯地在劉有才扛機槍的肩頭拍了一下。葛文義戰前來自一營一連,身材粗壯,說話高聲大氣,是排裡三個班長中最心直口快、敢作敢為、而又喜歡在上官峰面前擺老大哥姿態的一個(上官峰因此有些不喜歡他)。經過四小時的夜行軍,全排似乎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像出發時那樣渾身是力,興致勃勃。 「他哪是怕打不上仗,他是怕沒仗打就立不上功,立不上功回去就娶不上媳婦!」不知是誰在後面揶揄地說,引起隊列裡一陣哄笑。 「唉,老趙,你總共摔了幾跤?」前面,八班副秦二寶不甘寂寞地開了口,用調侃的聲調問本班新兵趙光亮。今夜雖然有月光,最初一個小時部隊卻在漆黑的林間行走,一腳腳在濕滑的苔蘚上,每個人都摔了許多跤。 「我開頭摔了十二跤,後來再摔沒有記。」趙光亮老老實實地回答。這是一個年齡在十八歲上下的小夥子,一米七二的身材像是個大人了,臉上的神情和膽怯的目光卻仍像個孩子。「你呢?」他問秦二寶。 「哎喲喲,那你是冠軍!」秦二寶得意地叫起來,「我只摔了兩跤。」秦二寶長得矮墩墩的,有一張圓圓的娃娃臉,除了一雙表情豐富、轉動靈活、不在想壞事別人也以為正在想壞事的小眼睛,臉上還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疤痕。秦二寶戰前是從團直高射機槍連調來的,還帶來一個綽號:「嬌二寶」。據他自己私下講,他之所以能當上八班副班長,是因為到了九連就成了指導員梁鵬飛的「親信」。 「你也太謙虛了吧!」他的話音沒落,就受到了從後頭走上來的九班長李樂的搶白。李樂戰前也從團直高射機槍連調來,知道秦二寶的底細。「光我瞅著你就摔了不下十五回,你他媽還兩跤呢!」 隊列裡響起了一陣哄笑。秦二寶有些尷尬,想同李樂理論一番,又覺得自己占不了便宜,便說:「老九,你咋就恁關心我哩!你是我的貼身警衛兵嗎?!」 這一會兒的興奮很快過去了,隊列裡又只剩下了粗重的喘息。上官峰走著,走著,漸漸又回到那種沉思的心境中去了,不過現在佔據意識中心的不是自己,而是身前身後的士兵們。 「他們為什麼那麼興奮呢?……他們只不過聽我說了一句營裡沒有給我們任務的話……副團長今天夜裡沒有給九連任務不等於明天就不給九連任務了,他們不應該想不到這個……那麼他們究竟是為了什麼高興呢?他們興奮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好消息。可他們為什麼會認為那是一個好消息呢?」他刨根問底地想,意識到自己沉重黑暗的內心裡透進了一縷陽光。「……他們之所以認為那是一個好消息是因為他們願意認為它是一個好消息,而根本的原因則是他們也像我一樣走上了戰場。」他為自己的這個發現驚訝了,仿佛它剛剛發生一樣,「他們既然像我一樣走上了戰場,就同我一樣有個生死問題要考慮……真正的秘密是:他們雖然上了戰場,心裡卻不想打仗。」 正是最後這句格言式的思想讓他那閉塞的內心的視野開闊了,他現在不僅注意到天空中的一團白雲和一團黑雲,還能眺望到廣大的田野、村莊和遠景中的一棵獨立樹了。「……這個簡單的事實過去我怎麼沒有注意到呢?」他問自己,並且為上面的發現激動起來,「我沒有注意到是因為我只注意到了我自己而沒有注意到別人,沒有注意到我和他們一起面對著同一種命運……那團黑雲意味著死,另一團白雲卻代表著生,它們分別籠罩在我們大家的生命之上……戰後他們中間有人願意上軍事法庭嗎?」 一個念頭冷不丁地跳出來,橫在他的思緒面前。「不,那件事情對他們來說也是恥辱的,可怕的,難以想像的。同我相比,他們更是真正的軍人和士兵。既然他們會像我一樣思考生死問題,就一定會像我一樣看待軍人職責、個人的尊嚴和榮譽。他們和我一樣,除了英勇作戰去奪取勝利之外,別無其他選擇。」 公母山脈的峰嶺梁崖越來越近地突出在西南方的雲海深處。月光此刻越發皎潔,像是要把夜晚真的變成白晝一樣。黑風澗就要到了。那團死亡的黑雲仍在上官峰心靈的天空中沉鬱地飄拂著,但是因為有了方才的一番沉思,那一團生的白雲也第一次強大了許多,有了同黑雲抗衡的力量。「……我不是我自己,我是整體的一部分。過去我為什麼老是走不進戰爭呢?……原因就在於我對陣亡深懷恐懼。我以為只要不承認它,它對我就不存在……但它是存在的,我心中有過的絕望恰恰說明我知道這一點。可是我為什麼那樣絕望呢?……因為那時我心裡只有自己,明白自己的力量是渺小的,在戰爭的車輪面前,我的生命甚至沒有一株小草那麼堅韌……可現在不同了,我和劉有才、葛文義、秦二寶、李樂在一起,甚至也同連長和副團長在一起,我們是一個整體。如果說我們每一個人單獨戰勝戰爭和死亡是不可能的,那麼作為一個整體要戰勝它們就不再是一件完全沒有可能的事情了。」 前面傳來連長的口令:下了山就是黑風澗,行進中要絕對保持肅靜。上官峰的沉思中斷了。他明白自己心靈裡許多問題並沒有解決,不過因為有了上面的沉思,他的心胸變得敞亮和輕鬆了,一種陽剛的英勇的感情悄悄地氾濫開來。畢竟,自從三個月前走進戰爭,今夜他是第一次不再為明天註定要遭遇的那個陌生、巨大、可怕的事物恐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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