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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再後來他在那條長椅子找到了自己仿佛渴慕了一生的溫濕的唇和舌,找到了它們之間以命相搏似的糾纏。一個含苞欲放的美麗生命全部包容在他的懷抱裡,他的顫抖的手和激情便開始了自己在這造物恩賜的天國裡旅行。它們走過山岡,越過高原,觸摸到無花果的果實和嬌嫩的花蕊,在每一寸平坦的或不平坦的、豐腴的或貧瘠的處女地上蹣跚和停頓。柳溪一直靜靜地閉著她那如同日月一樣明亮的眼睛,唇間偶爾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她的激情已經同他的激情合在一起,伴隨著後者於陌生的荊棘叢生的原野裡前行。他們都不再是自己,而是兩個已經長大的陌生人,是世界上僅有的一男一女,亞當和夏娃。

  他們與其說是在體驗幸福不如說是在經歷痛苦。他就要最後走向那道青草繁茂炊煙繚繞的山谷了,那兒有成群的牛羊,有長年流淌的清泉,有盛開的百合花,有乳香和沒藥……那是你的天堂、故園和歸宿,教堂的鐘聲響起來了,它在召喚你,你卻在谷口的山岡上站住,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歸去。你突然又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少年,體會到面對一個完整的世界和一種完美而尊嚴的人生時的恐懼……那山谷不再等待了,它等待過了,幻覺從你的眼前消逝,姑娘像一頭機靈的小鹿,從小夥子懷抱裡跳出去,慌亂地理著衣裙和頭髮,笑著,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似的,說:

  「阿峰,咱們……咱們還是去吃冰淇淋吧!」

  ……在對往事的長久的咀嚼與回味之中,上官峰也明白,柳溪的形象已被他添加了許多詩意的浪漫的成分,至於最後的細節,或者真的發生過,或者根本沒有發生。戰前三個月間,生活、理性、感情的分裂仍然沒能使他跨越和平和戰爭的虛空,戰爭和死亡——尤其是死亡——在他的精神世界裡仍是難以理解、無法接受、缺乏足夠的合理性的,因而是不真實的;但伴著戰爭車輪的前行,他畢竟還是承認和接受了它以外在物方式存在的真實性。他關於柳溪的回憶正是這種接受的一種形式,他正是通過它向生活和生命做了最後的告別,並為自己的一生感到了莫大的遺憾:他生命中只有柳溪。作為一個人他甚至沒能來得及體驗全部的人生。他或者永遠沒有機會去地方大學研究畢達哥拉斯、牛頓和愛因斯坦了。每當想到這一切,上官峰便會深深地懊悔:去年秋天那個夜晚,他本可以響應鐘聲的召喚,走進那道白雲靉靆、牧草青青、牛羊成群的山谷裡去的。沒有走進那道山谷,作為一個人的一生就是不完整的。他失去了那一次機會。

  §第一部 第十八章

  三排上來了,上官峰插進隊伍中去。

  只有回到排裡,同跟他年齡差不多的戰士們在一起,離開副團長、連長這些「大人」,他的自我感覺才會好一些。

  部隊在一條上坡的小路上困難地攀行。林子密而複疏,疏而複密,月光也隨著亮起來暗下去,暗下去亮起來。腕上的錶針已指向深夜十一點,四小時急行軍過後,戰士們疲勞到了極點,低頭默默地走路,能聽到的只有吃力的喘息。有過方才那次幹部碰頭會,上官峰忽然意識到自己心裡已發生了意義重大的變化:自從進入戰區以來,他關於戰爭的思考基本上是純個人角度的,生命之光燭照的只是自己的生與死,此刻他卻發覺個人的生死不僅不是事情的全部,甚至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還必須首先想到他人,特別是自己作為一個排長應負的責任。

  這是一種湧進他內心的全新的思想,他意識到了;副團長和連長兩人說過的話還給了他另一種內心為之強烈震動的感覺:戰前他無時不在沉思的個人的生死,在他們眼裡竟不是一件值得重視和嚴肅對待的事情,比起你的存亡與否,更重要的、他們更為關心的是你是否稱職,以及你一旦失職會給全連、全營乃至戰爭全域帶來的損害。你不再是一個獨自存在的人,而是那只已隆隆向前滾進的戰爭車輪上的一根輻條,一個小小的組成部分。「個人的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戰爭的勝利。」他一下就把這種感覺抽象成了一句明確的、格言式的思想,心裡「咯噔」響了一下,覺得自己對事情的實質突然看得透徹了許多。

  「戰爭。死亡。責任。勝利……這些都是我戰前應思考的問題,可我除了死亡,沒想過別的……」他默默地想著,覺得自己又能用理性的態度思考生命面對的難題了,不再為連長剛才帶給自己的恥辱所困擾了。而連長的一番話為何會在自己心裡激起強烈的羞恥感和憤怒,本身就是個需要用理性加以分析的問題。「我過去沒有想過在戰場上應負的責任,除了自己之外沒想到過別人,原因就在於我一直沒有走進戰爭,我的內心世界還踟躕在和平與戰爭之間的虛空裡。然而實際上今晚我已走進了戰爭,這是毫無疑問的,無法逃避的……今天我之所以感到羞恥是因為自己似乎平白無故地受到了懷疑,我的尊嚴和個人的榮譽受到了傷害……那麼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呢?他們這樣做是因為他們也有自己的責任,明天的仗一旦打糟了也事關他們的尊嚴和榮譽……

  從這個角度講,我方才對戰爭的思考仍是不完整的。當你面對一場戰爭時,除了個人的生死之外,還有一個責任問題,一個格外令人敏感的個人的尊嚴和榮譽問題……我願意因為自己在戰場上犯了瀆職罪而在戰後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嗎?……」一會兒間,他望著眼前層層林葉上浮動的白亮的月光,思緒一下跳到副團長不久前向全連幹部提出過的話題上,並且不自覺地激動起來,「不,我的態度同一排長二排長副連長他們一樣,我也絕不會接受軍事法庭的審判……剛才我沒有將這層意思說出口是因為還沒有考慮清楚。但現在我想清楚了,與其接受那樣的恥辱,還不如英勇地戰死。」

  隊伍已攀上劉宗魁方才走過的那一道光禿禿的、長長的嶺脊。月光溶溶,水一樣滋潤著從兩側穀底聳上來的林海的高高低低的梢層。遠處的山峰像座座不起眼的小小土丘,排列出沒於大團大團灰白厚重的雲叢之中。有過上面的一番沉思,死的沉重的預感並沒有從上官峰的心靈中消失,但它畢竟不再是唯一的存在了,責任、勝利、個人的尊嚴和榮譽成了同樣真實、重要、沉重的存在。然而後面的一切並不能減輕死亡的預感帶給他的沉重壓力,相反倒使這種壓力更大而且更加逼近了。「無論如何,我明天不會讓自己丟臉,這是一定的……但它只是事情的一個側面。另一個側面是:我越是衝鋒在前,英勇戰鬥,死亡的可能性就越大……」

  「排長,你在想啥子?」一個四川口音的戰士開口問道,將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上官峰回過頭,看清了那是七班長劉有才。

  劉有才比他大五歲,二十二歲,人長得瘦巴巴的、中等身材,只有四十八公斤體重(戰前他們在駐地用磅秤稱過),是那種一眼就能看透的樸實本分的農家子弟。劉有才戰前是八連機槍手,擴編時才調來九連當班長,現在身上除了自己的衝鋒槍,肩頭還替別人扛著一挺班用機槍。上官峰沒有哥哥,同劉有才相處覺得他就像一個心地厚道的大哥。他還注意到了:自己的真實年齡在全排傳開後,只有劉有才絲毫沒有改變原來對他的尊敬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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