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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他特別加重了最後那個「找」字的分量。而仿佛正是因為這樣一個字,使一向口若懸河的江濤一時竟語塞了。

  尹國才一直站在江濤身後,感興趣地注視著這兩個人之間突然發生的唇槍舌劍。他覺得自己是理解團長的:面前這個漢子正是江濤平日最瞧不起的那類軍人中的一個。C團的這位副團長看上去比江濤還要高幾釐米,一副乾巴瘦的身板,左肩怪模怪式的向上斜聳著,皮膚燒炭工一般黑,直接貼在骨頭架子上似的;一套邋裡邋遢的軍裝,上面印著塊塊白色堿跡,濃烈地散發著士兵的汗臭和劣質煙草的嗆人的氣味兒。上衣前胸半敞著,裸露著細長的脖頸和嶙峋的胸骨。

  下面兩條褲腿挽到膝蓋,小腿和解放鞋上沾著半幹的泥漿和一些碎草葉,讓人聯想到他剛才用力說出的那個「找」字的全部含意;此人還有一張醜陋的長臉,眉毛疏淡,眼窩和兩腮凹陷,額頭和顴骨凸出,肥厚的嘴唇憂鬱中透著倔強,目光憤懣而又鋒利刺人。——這是一個出身卑微的人,不幸醒目地從他身體的每一部位溢出來,他不但不去掩飾,不以為恥,相反那張黧黑難看的臉上的神情還是格外倨傲、坦然、目空一切的。他站在這兒,仿佛要說:儘管我生來倒黴,將來還會倒黴下去,可我就是不買那些自以為比我高貴的人的賬!

  「現在請你給我們明確明天的任務。」短暫的沉寂過後,黑瘦漢子意識到自己在與江濤的精神對抗中占了上風。面部沒有現出得意,眉毛相反還厭惡地顫了一顫,似乎覺得眼下發生在自己與A團團長之間的衝突不僅是醜惡無聊的,還像被什麼不乾淨的東西玷污了一樣令他難受,以致他生出了儘快結束這次會見的念頭。「我還必須在天黑之前趕回芭蕉坪招呼部隊,做好戰鬥準備。」他再次加重語氣說,沒有從江濤臉上移開自己鋒利刺人的目光,「你為我們留下的時間不多了!」兩塊不自然的紅白色塊在江濤臉上快速交替出現著。C團副團長當著指揮帳篷內所有人的面公開對他表現出的敵意和輕蔑,已經讓他的自尊心大受傷害。他意識到如果不用更生硬、更不客氣的態度同對方說話,自己就要在部下面前丟臉了!

  「好吧!劉副團長,現在我把你們的任務明確一下!」他換了一副更高亢、更嚴厲、而主要是上級命令下級那樣直截了當的聲調說道,臉上又現出那種高傲的神情,用一個更正式的稱呼代替了剛才的「老劉」,以此讓面前這個人也讓周圍的人不要忘記了由暫時的隸屬關係構成的、他對黑瘦漢於擁有的居高臨下的權力。

  他清清楚楚地覺察到自己的新態度給對方帶來了屈辱感。但黑瘦漢子忍住了,江濤覺得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不得不如此。江濤也就在這時快步走到了沙盤另一側,今天早上以來第三次舉起了沙盤示意棒,目光落到沙盤上,大腦卻充分利用這短短的幾秒鐘飛快地思索著——

  由於他從沒打算用C團三營,所以至今沒有為它在戰場上做出安排;

  不僅僅覺得師裡加強給他一個營是懷疑A團奪取勝利的能力,是對他的污辱,內心深處還潛藏著另一個念頭:明天的仗很好打,他不想讓別人分享A團的勝利與光榮;

  他原本還是為C團三營暗暗做了一種安排的:騎盤嶺戰鬥勝利結束之後,由它負責A團一二三營陣地上烈士傷員的轉送工作以及彈藥食品的補給。他是個有實戰經驗的指揮員,明天這項工作與前沿的勝利與光榮不大沾邊兒,卻又相當艱巨和重要;幾秒鐘過後他已在大腦中明確了自己現在要為這個營做的唯一的事情:給它指定一個今夜靠近戰場隱蔽待命的地點,以便明天戰鬥結束後馬上投入戰場轉運工作,但眼下又不能把話說透。他心到眼到,手中的示意棒已在沙盤上找到這個點了。

  「劉副團長,我命令你帶C團三營,於今晚二十四時前趕到342高地北方的黑風澗集結待命,」他開口說道,將示意棒的尖端指向騎盤嶺中段北方大山坡下一道深深的溝壑,無論語氣和動作都沒有任何破綻,好像這件事不是他臨時決定的,而是一種深思熟慮後早已做出的安排。「你們明天的任務是擔任我團的預備隊,隨時準備支援各營戰鬥。」他抬起眼睛來用力盯了黑瘦漢子一刹那,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讓對方記住自己的命令。「這個位置距離我團二營負責攻擊的騎盤嶺中部的342高地最近,又等距離于一營要攻擊的騎盤嶺兩端的164高地和三營負責拿下的東端的631高地,是最合適不過的待命地點。」

  他停頓下來,從沙盤中央那道名喚黑風澗的溝壑上方收回示意棒,軍刀一樣有力地拄在地下,嘴角邊出現了一絲堅硬冰冷的微笑。這一刻裡他覺得自己無法抑制內心中騰起的一種衝動,要將沙盤對面那個注意力已全部轉向「黑風澗」的人輕蔑一番。「不過我想,明天沒有你們,A團也能打勝仗,」他用一種明顯要使對方感到丟臉的、譏諷的、盛氣淩人的語氣說,「貴團三營和劉副團長此次很可能沒有機會參加戰鬥了。由於你們目前暫歸鄙人指揮,所以我不得不提醒你們注意防炮,也不要讓人員亂跑踏中了地雷,因為戰後你們的傷亡數字也是算到我團賬上的!……當然,明天騎盤嶺戰鬥結束後我或許會麻煩到你們,為陣地上做一些與戰鬥無關的事情。」

  他忍不住補充了一句,略略洩露了一點暗藏在心中的秘密,以期讓它進一步刺傷對面那個人的驕傲和自尊。忽然他又覺得自己話講得太多了,作為整個騎盤嶺進攻戰鬥的指揮員,他沒有必要降尊紆貴地同一支根本沒仗打的加強分隊的副團長多耽誤時間。這樣一想,他的臉上馬上現出另一種不耐煩的神情。江濤直視著對方,用一種公事公辦的、上級對下級的冷淡口氣說:

  「劉副團長,我看咱們就談到這裡吧!其他事情你可以問我的參謀長……請問你現在還有不明白的事情要我回答嗎?!」

  「我想是沒有了!」黑瘦漢子從沙盤上抬起頭,鄭重地、同時又是譏諷地回敬了江濤一句,用那種鋒利的蔑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瞅了對手一秒鐘,似乎要讓後者明白,他方才那樣裝腔作勢對他是無用的。然後他並不理會江濤話中含有的赤裸裸的趕他走的意思,又把眼睛低下去,兩腿半蹲,繼續仔細琢磨那道叫黑風澗的溝壑,目光中的敵意和鋒芒頓失,它們又像江濤剛剛走進帳篷時那樣專注和陰鬱了。

  他以這種姿勢在沙盤旁邊半蹲了至少有十分鐘,才像蹲下時一樣慢吞吞地起立,目光無動於衷地越過江濤——好像他是不存在的——落到尹國才臉上,又用那種最初給所有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沉著、遲緩的語調一字一字地說:

  「請尹參謀長將明天騎盤嶺戰鬥的實施方案給我講述一遍。另外,我需要知道我與你們保持通信聯絡的具體方式、騎盤嶺沿線展開的各前沿包紮所和彈藥補給點的位置、我分隊受命支援戰鬥時同原執行攻擊任務的分隊之間的指揮關係,我在戰鬥中呼叫炮兵和增援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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