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雲頂岩,每天都要對金門的「攝入」和「排泄」狀況進行量化統計、分析,嚴密監視金門的日補給是否會超越200來噸的最上限。

  臺灣方面確實在考慮實現「自我超越」的問題。在經過將近月餘的觀察之後,他顯然已經發現大陸空軍不出海岸線突擊作戰的規律。這證明,儘管地面上打成了一鍋粥,臺灣到金門的飛行航路卻是相對安全的。有可靠消息說,臺北正積極準備,計劃從10月份開始,在美機掩護下,動用其25架C-47和103架C-46型運輸機之全部,採取換人不換機方式,建立一條類似抗戰時期印度——昆明翻越喜瑪拉雅山脈的「駝峰航線」 那樣的超級空中輸送管道,向金門日空投400餘噸戰爭物資,加上水陸車駁運的150噸,從而基本保證金門的戰守之需。

  當年,毛澤東在延安窯洞裡寫下了他的哲學名篇《矛盾論》,其中,有一閃光命題為「量變導致質變」。依此推論,金門接受200噸與接受500噸戰爭物資並非同一質的問題,前者反映的性質是蔣老先生的孤島正在炮火中掙扎苦鬥,後者反映的性質則是毛澤東的有限封殺已被沖決打破。為了保證事情的原質,可以想見,大陸方面是絕不會允許臺灣對金門的空投量再有增加的。

  雲頂岩上,對派戰鬥機出海打敵運輸機,形成共識。此舉雖有突破雙方不成文的「默契」之嫌,但臺灣得寸進尺,過「線」在先,便怪不得我之不恭了。

  有意見認為,不打則已,要打就大幹。待敵運輸機群傾巢而動時,我亦全數出擊,一次敲掉他十架二十架,打他個人仰馬翻鬼哭狼嚎,徹底滅其士氣,實在助我威風,豈不痛快淋漓!

  深入一討論,便感到該案實施雖有八、九成把握,但與主席的作戰意圖卻明顯不符。此戰戰略目標有限,任何想法都可大膽設計,又都不可隨心所欲光圖痛快,出「圈」的事絕對不可蠻幹妄動。

  待膨脹的頭腦冷卻下來,穩妥慎行的方案便隨之而成:在避免與美機接觸的原則下,利用美機掩護的空隙,採取老鷹抓小雞的方式,遊獵撲擊敵空投運輸機。作戰範圍僅限於圍頭、金門、鎮海一帶內海空域。作戰時機主要在拂曉、黃昏和夜間。

  此案的著眼點不在打擊規模殲敵數量,而在於殺雞嚇猴以一儆十,既避免戰爭升級失控,又達到使敵怵頭畏縮。

  北京迅速批准了該案。

  任務下達到駐晉江航空兵第16師48團。兵力準備:一個中隊(4架)。帶隊長機:副團長曹雙明。

  * * *

  九十年代,在一條關於空軍機關首長認真學習鄧小平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的消息中,曹雙明這個名字再次進入人們的視界。時隔30年,他的新官銜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司令員。

  我的眼睛一亮,職業的敏感使我意識到一位上將司令員口述故事具有的史實價值和權威性,於是,我叨擾叩訪,終獲應允,成為曹司令員會客廳的座上賓。

  曹雙明,河南林縣人,身材魁偉氣宇軒昂,一位標準的中原漢子。三分鐘談過,感覺裡,他更像那種作風潑辣、線條粗獷、直率得腦與口的頻率幾乎同步的陸軍將領。

  他原本就是先在陸軍的熔爐裡過火燒煉的軍人。當然,當17歲的他跟上劉伯承的二野九縱馳騁江淮躍進大別山時,最大的奢望僅是把手中只能單發的日本「三八大蓋」換成可以連發的美國「湯姆」,絕對沒有日後擔任指揮上萬架作戰飛機的空軍統帥的非分之想。

  擊落敵機,不是榮任空軍統帥的唯一條件,但一定是登臨空軍金字塔之巔的必備條件。我饒有興味地請曹司令員談談58年那段肯定使他鏤骨銘心的關鍵性一仗,談談其中驚險刺激的精彩細節。誰知,他對自己的光榮歷史似乎不屑一憶:「那次戰鬥,不複雜,很簡單,有啥好說的……非要再說一遍嘛?」

  他不十分情願地向我追敘。聽著聽著,我逐漸對他的「不情願」有所理解,他的直言並非源於「偉大的謙虛」。

  1958年8月我們空16師從丹東進駐福建。剛剛安頓下來,炮戰就打響
  了。當時上級組織我們學習,瞭解和明確此次參戰的目的意義。扯著扯著,
  大家的話題很自然地扯到要不要解放金門上面。多數同志說:解放好,應
  該解放,幹嘛整個中國都解放了,還剩下那麼幾個小島不解放?咱們的空
  軍力量不算差,一定為解放金門立頭功出大力。領導說:不能解放,只能
  打他一下教訓他一下。把金門解放了,蔣介石就沒盼頭了,就得後撤200
  裡,美國人正好幫他死心塌地搞臺灣獨立。所以,現在還不能把蔣介石從
  金門趕走,這對解放臺灣不利。

  戰爭自古就是一種特殊形式的政治,軍事任何時候都必須服從政治。
  有時候仗要使勁打,比如重慶談判,毛主席一邊跟蔣介石握手碰杯哩,一
  邊叫山西的部隊在上黨殲滅了國民黨軍3萬人。毛主席說,你們的仗打得
  越大越漂亮,我在重慶就越安全睡覺越踏實。有時候,仗又要悠著勁兒打,
  有所節制,比如1958年,研究來研究去,我們既要偷襲敵機,打痛臺灣,
  又不能出動太多,嚇跑了臺灣。最後確定,就出動4機,1號是我,2號方
  洪義,3號餘耀忠,4號王玉華。臨戰前,首長們的叮囑不是「多打掉幾個
  敵人回來」,而是「見好即收,打到他一兩個就返航」。打多了還不行,
  你說這仗有意思不?

  至於具體戰鬥,實在普通平常,沒啥好吹的,比起我在陸軍打過的那
  些仗,差太遠啦。

  曹雙明在陸軍幾年最大的收穫是修煉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肝膽來。那年月,三天一小仗,五天一大仗,最能體現戰爭殘酷的地方在基層。淮海戰役,身邊的戰友不知倒下去了多少,頭天晚上還一鋪炕靠膀睡的十來個人,第二晚上一點數,只剩下兩三個了。好端端一個老區子弟兵連隊,幾場惡仗打下來,熟識面孔都不見了,成分大換血,變成了多數由「解放兵」組成的連隊。死者中幸運的尚能享受到一副薄木棺材,沒福氣的一領草席兩丈白布便送上了路,拋屍沙場的也不是個小數。每天都會與死神接肩而過,隨時都可能被閻王爺拉拽到陰間地府,但曹雙明沒有後退畏縮過,跟著毛主席共產黨將來有地種有糧吃有新房子蓋有好日子過,一個簡簡單單的信念,推動他義無反顧投身到殊死的較量中去,衝鋒、死守、肉搏、拼刺、炸城牆、端碉堡,上級指向哪他打到那,大大小小的立功記錄,成為他勇不懼死膽力過人的標誌,三年解放戰爭,鍛打了日後支持他鵬飛九天的鋼筋鐵骨。

  打到貴州,新中國成立。上級動員排以上幹部參加進軍西藏,他頭一個報名,還心急火燎地催促上級:要進就快點進呀,等把反動派收拾乾淨,咱就回家享社會主義的清福去!他沒能進軍西藏,也沒能回河南享福,因為,中國的反動派們還佔據著一介孤島興風作浪,世界的反動派們還圍堵在國門口虎視眈眈,上級千里挑一,相中了他這個打仗不怕死有點文化水的營部小文書,選他去學飛行。樂得他整天合不攏嘴,逢人便講:在地面上,咱什麼樣的仗都打過了,正想嘗嘗上天打仗是啥滋味哩!

  在山西太原學飛,各科成績拔尖,航校打算讓他留校當教員,急得他挨個去敲各級領導的房門:請高抬貴手,千萬不能把我留下,你得讓我去打仗!

  磨破嘴皮,航校放行,他趕上了抗美援朝的一個尾巴。任何人頭一回升空作戰,總會有程度不同的緊張感,怪了,他一點兒也沒有,就是高興得不行,看到黑壓壓一片美國飛機上來了,他推杆蹬舵,喊一聲「打呀!」迎頭沖去,如同饑貓闖進了耗子窩,隨便逮到一個便死追猛攆,機關炮電鍵按住了不撒手。雖然炮彈打光也沒能敲下一架來,他還是興致勃勃感到來勁兒,逢人便說:空戰過癮,開一架飛機打仗比端一挺機關槍強多啦!

  勇敢,一般指面對艱險危難時戰勝、抑制了恐懼心理的精神素質和超乎常人的毅勇行為。如果一個人面對艱險危難根本就不產生什麼恐懼心理,其一般人難以達到的行為壯舉在他看來也僅僅是一種作事常態,我真不知道再用哪個詞匯來形容和界定他的心理和行為了。曹雙明就是這樣一個已很難用「勇敢」二字來刻畫描述的人,他在空中的無我境界無疑得益于曾在地面接受過戰火的無數次「充氧吹煉」,他的精神狀況自然也頗有說服力地證明,在打過千百遭惡仗的陸軍基礎上組建發展起來的中國空軍,其作戰心理素質,絕對堪稱超一流,成為能夠與強敵抗爭的優勢所在。明白了這一點,便可理解曹雙明為何對自己的「光榮業績」看得淡淡,也才不會把他的「偉大謙虛」視為怪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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