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四三


  採訪中,又聽許多十兵團老人說:葉飛這個人,二十歲從閩東蘇區軍政委員會主席、獨立師師長幹起,歷任新四軍旅長,師長,三野一縱司令,十兵團司令,福州軍區司令、政委,福建省委第一書記,交通部長,海軍司令,一輩子當正職,直到臨離休前,才在全國人大「委員長」頭銜的前邊掛了一個「副」字。因此,也是那種下級見了怕、同級合不來、動不動會發火、說東不西、固執己見、一個人說了算的「一把手脾氣」。而且,一般不接受採訪,外人很難接近他,走進他的世界。

  沒見過面,心裡又先有幾分畏懼他。

  9時整,我懷著敬畏參半的心情同身材不高、一頭稀疏白髮、行動略顯遲緩的老人握手。

  老人的手溫暖而柔軟,老人的笑祥和而親切。講話,但條斯理文質彬彬,敘事,旁徵博引邏輯清晰。十分鐘後,我先入為主的「印象」已經一百八十度轉變,感覺老人不太像一員叱吒風雲的戰將,而更像一位治學有年的老師。再準確講,像一位知識淵深可以與之交心暢談的父輩。

  我口訥地說:我從小就看過《紅日》,知道孟良崮那一仗打得真了不起,這是您最滿意的一仗嘛?

  談及一生中的得意之作,老人顯得神采飛揚:噢,孟良崮。我軍戰法從來都是兩翼作戰先打弱後打強,這一仗偏偏先打強敵中間突破,給他來一個圍棋定式的變用,敵人完全沒有料到。全殲七十四師,確實是關係華東戰場全域的一次重大戰鬥啊。但要說最滿意,不光這一次,抗戰期間的郭村、車橋兩仗,我打的也不錯嘛。打得好與不好,有時不在仗的大小。

  發生于1940年的郭村之戰,葉飛政治、軍事雙管齊下,用兩個團兵力抗擊頑軍13個團,以少擊多大獲全勝,使新四軍在蘇北有了立足之地,電影《東進序曲》再現了當年的驚心動魄縱橫捭闔。

  發生于1944年的車橋之戰,葉飛使用3個團兵力圍點打援,擊斃日軍三澤大佐部800人,生俘中尉以下48人。延安《解放日報》排出通欄標題《車橋大殲滅戰》,一個「大」字,毛澤東、黨中央的欣喜之情已盡在其中了。

  從戰火硝煙中闖過來的人最願意侃打仗,老人的話匣一旦打開,便滔滔不絕,似江河千里。

  足以證明,任何人都不難接近,你只要找准了入口處,便可以走進他的世界。

  老人話鋒一轉:我這個人既沒當過兵,又沒上過軍事院校,一當就是師長,從戰爭中學習戰爭。要說常勝將軍,那是瞎吹牛,古今中外都沒有的。一般指揮員,三仗裡邊,有兩仗能打贏,一仗沒有打贏就算不錯了。打好了有經驗,打不好有教訓,認真總結,都是寶貴財富。金門一仗,我就沒有打好,麻痹、輕敵,無經驗、不懂渡海作戰的特點,損失很大!在福建,我就是想再打一次金門嘛,可以立軍令狀,再打不下,把我的頭割去。等呀等,總算等到了1958年8月……

  冷靜對待自己的光榮,不避諱曾經有過的失利。登時,我只覺眼前的這位老人更為高大。

  1958年8月20日,我接到北京總參電話通知:立即到北戴河。
  第二天,我坐飛機到達,直接前往毛主席住處。主席、彭老總,王尚
  榮,還有林彪,都坐在那裡等我多時了。我咕咚咕吟喝幹了主席事先給我
  各好的一杯溫茶,就開始彙報炮擊金門的準備情況,重點是炮兵的數量、
  部署和突然猛烈的打法。

  毛主席聽得很認真,一面聽一面看地圖,用鉛筆做著記號。毛主席指
  揮作戰,一般不代替第一線指揮員做太具體的軍事部署,這方面,他完全
  信任自己的部下會做得很好,他只考慮戰略問題,對戰局發展趨勢進行宏
  觀預測把握,他的戰略判斷不但比他的敵人而且往往比他的同事都更深一
  層更遠一步。國民黨打不過我們原因很多,他指揮員不行是很重要一條,
  越高級指揮越不行,蔣介石就是典型的瞎干預,凡是他干預的作戰幾乎全
  失敗。解放戰爭,我們就喜歡雙方兩個人出來指揮,我們這邊是毛主席,
  敵人那邊是蔣介石。

  果然,我彙報完了,主席既沒說「行」,也沒講「不行」,卻突然提
  出一個問題:「葉飛,你用那麼多炮打,會不會把美國人打死呢?」當時,
  國民黨部隊營一級都配設了美軍顧問。我回答說:「哎呀,那是一定會打
  到的呀。」主席又問:「能不能不打到美國人?」我說:「無法避免。」
  主席不再問其他問題,也不做什麼指示,只說:「葉飛,你們累了,
  好好休息。」於是散會。我明白,他要做進一步的思考了。

  晚飯後,王尚榮拿了一張條子給我看,是林彪寫給主席的。林彪這個
  人滑頭,他很會摸主席的心思,他知道毛主席在考慮會不會打到美國人的
  問題,所以向主席建議:是否可以通過正在華沙同美國人談判的王炳南大
  使給美國人透露一點我將炮擊金門的信息?我看後大驚,林彪聰明得也太
  離譜了嘛,告訴美國人不就等於告訴蔣介石了嗎,簡直莫名其妙!我問王
  尚榮:「主席把這個條子給我看,有什麼交代,是不是要我表態?」王尚
  榮笑笑:「主席沒說什麼,只說拿給你看。」

  夜間,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已經感覺到了將要開始的作戰很複雜、
  很微妙,但我確實找不到既要開炮又不能打到美國人的妙方。掀開窗簾,
  毛主席房間的燈一直亮著。那個時代,一切相信毛主席,看著那燈光,我
  方稍稍心安。

  第二天繼續開會,毛主席不提林彪的條子,一上來就指著我說:「葉
  飛,那好,就照你的計劃打。」又說:「葉飛,你不要回福建了,留在北
  戴河指揮。」總的印象,毛主席對打這一仗是反復思考,慎之又慎的。經
  過一夜長考,顯然,他對戰略、戰術問題都想透了。

  8月23日,炮擊開始。完全是毛主席親自指揮,前線的一舉一動都要
  向他報告。我留在北戴河,好辦也不好辦。好辦,每天與前線保持通話,
  一切執行毛主席命令就行了。不好辦,稍有差錯,就可能發展成為同美國
  的戰爭,福建、臺灣海峽將變成第二個朝鮮戰場,實在擔當不起呀。

  現在回想,毛主席的戰略眼光高深、遠大,這個仗到底打出一個什麼
  結果來,他沒講。別說敵人一方根本不曉得,我們自己一方也不完全曉得。
  不光我不曉得,連彭老總、林彪、許多高級幹部都不曉得。彭老總一直是
  竭力主張用武力打下金門的,他曾多次到廈門檢查戰備和鷹廈鐵路修建情
  況,我知道他的想法。炮擊開始,我當然也盼望毛主席早一點下達登陸金
  門的命令,當時想得簡單,況且打下金門,對我而言,還有一層不同一般
  的意義嘛。

  葉飛戎馬生涯的高潮是在大江南北和華東戰場。但開篇和末章均在福建。八閩山水,曾經養育了他,賦於他明燦的理想、驚人的勇氣、火熱的肝膽,也鏤記著他創業的艱險、勝利的歡悅和失利的痛楚。

  1919年,一位名叫葉孫衛的菲律賓華僑把他五歲的兒子送回祖籍福建南安讀小學。老華僑只是希望兒子不要忘了自己的「根」在重洋遠隔的唐山,而並未奢想給三十年後的人民共和國送去一位上將和邊疆大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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