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軍事·軍旅 > 8.23炮擊金門 | 上頁 下頁


  有一批在夜間值班的人——公共汽車司機、街道清潔工人和報館的夜班編輯們,剛剛結束了工作,就毫無倦意地湧入了遊行示威的隊伍。一些年輕小夥子,是聽到了一聲招呼,從宿舍的床上彈跳起來趕來遊行的。幾位性急者甚至來不及穿鞋襪,就穿著那個時代特有的現在僅見於某些澡堂的木「呱噠板」上了街。一陣「呱噠、呱噠」的響聲由遠而近,那是木板鞋同水泥路面接觸所發出的美妙音響。

  首都文學藝術工作者的隊伍裡,作家艾蕪走在前排,拿著匆匆草就的整個文藝界的抗議書。詩人沙鷗則被群眾示威的場面所激動,詩興大發,出口成章,向記者們口述了新作《反侵略的紅浪滔天》:

  反侵略的紅浪滔天,
  憤怒的喊聲嚇破敵人膽,
  這是火焰的洪流,
  定要燒死戰爭罪犯!

  在英國代辦處工作的一百多位中國職工則近水樓臺先得月占地利之先,他們推舉了一位名叫羅德貴的通信員為代表,走進代辦處一秘艾禮雅的辦公室說:我們中國職工要參加示威遊行,抗議你們的軍隊對中東人民的侵略:艾禮雅攤開雙手聳聳肩不置可否無可奈何地作出苦笑狀。10時30分,一百多中國職工高呼反英口號從建築物內走了出來,加入到遊行行列。

  讓人頗覺不太過癮的是,那時候中國與美國沒有外交關係,既無大使館也無代辦處一類機構,甚至連一個美國人的影子也見不到。倒黴的英國代辦處便理所當然地成為眾矢之的和唯一可供人們洩憤的目標,居住在裡面的可憐的ENGLISH們只好採取鴕鳥政策閉上眼睛捂起耳朵苦捱令人煩躁的時日。

  英國人並非是在代人受詬,但他們承擔的詛咒無疑超出了他所應承擔的份額若干倍。

  那時候,中國人雖然分不清美國人與英國人之間的區別,但他們對美國人的憎惡確實遠遠超出了對英國人。

  美帝國主義——這是一個在當時集惡棍、流氓、無賴、土匪、強盜、牛鬼蛇神、地富反壞為一身的惡劣透頂的形象。

  遊行隊伍中,走來一隊引人注目的幼兒園小朋友。那個一手牽著前面一個的褲帶一手拿著棍棍糖的男孩,就是剛剛6歲的我。當我們看到大人們點火焚燒兩個紙糊的怪物(艾森豪威爾和杜勒斯模擬像)時,歡樂地拍著小巴掌又叫又跳。在年輕阿姨的帶領下,我們還一邊搖搖擺擺地走一邊高聲朗誦五十年代在孩子們中間廣為流傳至今我還記得的兒歌:

  一二三四五,
  上山打老虎。
  老虎不吃人,
  專吃杜魯門(美國前總統)。
  杜魯門,
  一生氣,
  喝了兩碗滴滴涕。
  上醫院,
  沒看好,
  回家放了三聲大狗屁。
  蘇聯老大哥,
  掙錢掙的多,
  買輛摩托車,
  騎到莫斯科;
  美國老大娘,
  掙錢掙的少,
  買個破油燈,
  點也點不著。

  反美仇美憎美情緒可謂深入人心!

  中國與美國何仇之有?細究起來,1900年血洗北京他是犯事的八大金剛之一;小日本投降後幫著老蔣打八路也算一筆;前幾年雙方在朝鮮戰場上又打得難解難分,所謂的聯合國軍還不就是美軍的另一個好聽一點的名稱?但這都不是主要的,美國給中國人造成的最大感情傷害莫過於欲把臺灣從中國版圖分離出去的企圖。好比某人舉刀砍掉你的一截指頭,然後他拿起那血淋淋的物件對你說:「喂,這東西原本不是你的」,你對他的仇恨惱怒必將達至頂點。當美國軍艦根據美台協防條約在臺灣海峽進進出出、中國的統一再次受到嚴重威脅時,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都感到了奇恥大辱和切膚之痛。

  中東距我們太遙遠,像一本厚書《一千零一夜》中那許多美妙動人的故事一樣遙遠。許多中國人無論過去、現在和將來,都未必能夠真正搞懂阿拉伯世界的事情甚至鬧不清中東究竟在我們的東、西還是南、北,他們之所以表現得如此激烈義憤怒不可遏,只是因為正在中東打劫的強盜與闖進他們家園賴著不走的惡霸是同一個。臺灣被無情分離,這才是他們一直難以排解的情結,他們恨死了那個把他們的家園、故土、血脈、版圖肢解割裂的傢伙。

  怒火早已燃燒。地中海驟起的風暴誘使它猛烈噴發。

  示威的規模堪稱世界之最似可收入「吉尼斯大全」。幾天之內,全中國有兩千多個城市、 六千四百萬人參加了遊行示威和抗議集會。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是,「美帝國主義從我國領土臺灣滾出去」的口號,比「美國軍隊從黎巴嫩滾出去」,「英國軍隊從約旦滾出去」的口號喊得還要多還要響。

  自然,即使六萬萬五千萬民眾全體上街喊破喉嚨,籠罩於地中海上空的烏雲也不會知趣而散,被分離的國土也不會自行彌合,豪氣充盈天地膽略超逾古今的毛澤東開始思考一個要叫對手付出代價的大計劃。用陳毅外長的話說,要叫偷雞賊捂住了腦殼露出腚,怎麼也得挨板子。

  * * *

  美國人說:中國人是在無事生非和借題發揮。

  說中國人「無事生非」,只能給1分。

  說中國人「借題發揮」,可以打99分。

  3

  當第一批美國大兵帶釘的皮靴與中東滾燙的沙土地接吻的時刻,臺北恰是淩晨,習慣早起的六十八歲的蔣「總統」在陽明山「總統官邸」的草坪上漫步。

  在他一生的前半部分時間內,他的「總統」頭銜是不需要被劃上「」的。自打從那個遼闊的大陸搬遷到這個海島居住以後,連他也掂量出自己在這個星球上的分量同時銳減了許多。他是一位意志強硬個性頑韌的人物,在他的字典裡,可以查到「失敗」這個詞,但絕對沒有「認輸」這個詞。從此,他便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忙碌著一件事:要自己頭頂上的「總統」桂冠重放光彩再度輝煌。

  他吩咐過:不論什麼時間,也不論他在幹什麼,都必須把中東事態的最新發展立刻向他稟報,不得有誤!

  侍從官在路口立正恭候,等待他返身緩緩走回,向他敬禮:「總座,美軍已在黎巴嫩登陸。」

  他緊閉的嘴角微微上翹,緊鎖的眉宇間褶皺輕舒,因過於嚴肅而冷峻板滯的面容閃電般掠過一瞬常人不易覺察的笑意,他把手杖微微向前抬一抬,表示知道了。

  侍從官不敢離去,兩足跟並靠得緊緊的,靜候「領袖」的指示。

  他的雙手疊放在一起接著手杖,那顆著名的光頭在旭日映照下熠熠生輝,發射著歷經風雨研磨後的光澤,須臾,他的嗓子深處發出喑啞的聲音:「早膳過後……不,現在,通知經國,叫他儘快徵詢各位中常委及三軍首長意見,對中東局勢發展及對台海安全的影響作出評估。」

  侍從官敬禮,轉身離去。

  在臺灣寶塔式政治權力結構頂層,誰都明白,最近各種重大的國際問題和島內問題通常由國防會議副秘書長蔣經國而不是別的什麼人來組織研究並向層峰彙報,這無疑是老頭子發出的一個非常明確的傳位信號。

  不管此刻他統轄的區域已經萎縮得何等狹小,在本質上,「總統」依然是一位不穿龍袍的君主。從對中國封建帝王的深入研究中去把握「總統」的內心世界,大體八九不會離十。

  美國佬真的在中東動手了!

  此時此刻「總統」的內心又泛起波瀾。來到這個島子之後,他才更深刻地體會到世界局勢的發展變化同自己的生存命運聯繫得是那樣的緊密,以至於他總是以一種歷險般的心態焦躁地期待這個世界充盈變數,變化得愈眼花繚亂高深莫測天暈地眩愈好。他最不願看到的就是這個世界花崗岩般一成不變被凝固被定型,這意味著他將永遠地被冰封於這個海島,重返故里的夢將永遠的是一個夢。

  為了說明世界局勢的驟變有時會使臺灣看似灰黯的前途突顯光亮柳暗花明,他在各種演講和談話中不厭其煩地提及另一個令人難忘的清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