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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羅嚴塔爾以看來近乎優雅的手勢,其實是傾注了全身的力量,拿起一把槍,瞄準特留尼西特胸膛的時候,這位自由行星同盟的前元首,臉上依然堆滿了笑,甚至連子彈已經貫穿他胸膛的正中央時,他還是在笑著。當劇烈的疼痛支配了他所有的神經,噴出來的血液已經使他那身成套定制的高級西服變色的時候,他的表情才有了變化。不過呈現在他臉上的並不是恐懼或苦痛的表情,看起來卻像是在譴責這個加害他的人,怎麼能夠不依照他的計畫和計算,竟然做出這種非理性的行動。不過當他一張口的時候,取代那千萬句美麗的詞藻,從嘴巴溢出來的,卻是由肺部逆流上來的一百CC血液。

  “你想要愚弄民主共和政治也好,想要腐蝕國家也好,或者要欺騙市民也好,這些事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可是──”

  羅嚴塔爾那兩隻異色的眼睛,用苛烈的眼光鞭打著特留尼西特的臉,使得自由行星同盟前任元首的身軀,因此而踉蹌地站不穩腳步。

  “可是,我不能容許你,用那骯髒的舌頭,把穢物塗抹在皇帝的尊嚴之上。我並不是‘服侍’那位被你侮辱的人,我也沒有‘背叛’他。”

  當羅嚴塔爾閉起嘴巴的時候,優布·特留尼西特已經失去了站立的力氣,滾倒在地面上。他的兩隻眼睛望向天空,充滿了失望與失意。這企圖用一種資質,來操縱兩種不同體制的稀有男子,儘管內心懷藏著極大的可能性,可是卻因為這名瀕臨死亡邊緣、有著金銀妖瞳的男子,給奪去了他的未來。一名已經不需要再拘泥於任何正當理由或法律的人物,隨著私人感情的奔放,把這名稀有的男子擊倒了。這名可以在萊因哈特皇帝面前或者在已故的楊威利面前,完美地守護著一已的性命與地位的自保人才,因為一名失敗的叛逆者的“暴行”,不得不從這個時空舞臺上退場。要能夠破壞特留尼西特那種像九命怪貓的不死性,只有這樣的行動才能奏效。

  此時滾倒在地面上的,已經不再是優布·特留尼西特了。倒不是因為他死了,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再賣弄他的嘴皮子,特留尼西特一旦無法再活動他的舌頭、嘴唇與聲帶,那麼他就已經不再是特留尼西特,而只是一堆失去了人格的細胞集合體。羅嚴塔爾松開槍,不!應該是槍從他的手中掉落,和地板產生了猛烈的碰撞。

  “這種人不管到哪裡都令人覺得不愉快,竟然還讓我在最後的生涯中,殺了一個手裡沒有武器的人──這真是不名譽的行為。”

  奧斯卡·馮·羅嚴塔爾在自己臨死之前,為那些應該是在他死後才會展開的歷史,做了些許的修正。眾人瞭解到這些事是在他死後,因為要揭穿特留尼西特那些不得已被中斷的野心與構想的全部內容,還需要不少的時間。

  Ⅴ

  讓人將特留尼西特的遺體收拾掉之後,累積在羅嚴塔爾身上的無數疲勞,彷佛一隻無形的手,使勁地想要從背後將羅嚴塔爾推下死亡的深淵。可是這個時候,屬下卻進來報告說有客人來訪,羅嚴塔爾心想這人來的真不是時候,不過他卻連做出不可思議的表情都沒有力氣。

  “希望這個人不要打擾我哪!”

  羅嚴塔爾的聲音,當然有著些許苦笑的意味。不過他此時的內心有種債務已經全部清償還畢的安然。

  “我不是一下子死亡,而是逐漸地死去。我正在好好地享受這種過程,希望不要來阻撓我最後的樂趣才好。”

  已經失去血色的皮膚上,有著些許冷汗冒了出來。受傷以來這一個多星期的時間,自己正逐漸死去的這種感覺,真是非常奇妙。這股從身體中央擴散到全身各個角落的痛覺,已經成了他感覺中不可缺或的一部分,如果這種痛覺失去了,那麼羅嚴塔爾的內部,大概就要變成一片虛空、完全崩潰了吧。

  殺害特留尼西特這個人,在羅嚴塔爾的身心上造成了龐大的負擔。此時的他就好像是一位奮力殺死毒龍的騎士,疲憊了,身心耗盡了精力,只能一心一意想要得到和死亡直接相連的睡眠。不過一個冷淡得如同從鐘乳石上滴落下來的水滴同樣冰涼的女人聲音,阻止他進入睡眠。

  “好久不見了,你終於還是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罪人。”

  羅嚴塔爾揚起他的視線,努力聚合他視野的焦點,然後才看清楚這名女子的輪廓。不過視覺要實際進入理性的領域,卻需要五秒鐘的時間。

  “──原來是立典拉德的遺族啊!”

  好不容易推開笨重石頭所堆砌而成的記憶之門之後,羅嚴塔爾低聲地說道。或許是因為她總是誇耀地強調自己的“身分”,所以她的出身才比愛爾芙莉德·馮·克勞希這個名字還令人印象深刻吧。

  “你被你自己的野心給絆倒、擊潰了,我特地來看你將會如何悲慘地死去。”

  這個在羅嚴塔爾記憶中的聲音流進了他的耳朵。這個披著甲冑的聲音,聽起來卻有些不安定的奇妙振動。

  “那麼真是辛苦你了──”

  這個認真的、缺乏熱度的反應,或許有些出乎愛爾芙莉德的預料吧。

  “再等一會兒,你的願望就可以實現了。反正,我也想要滿足一下女性的期望。”

  想要說些惡毒的話,似乎也得要有些力氣才行。這名女子的臉上或許已經露出憎惡的凶光。他雖然想要觀察得更仔細一些,可是卻力不從心。羅嚴塔爾對女性所抱持的一種否定情感,是從人生的出發點上就已經開始培養到現在的,不過此時好像也隨著生命逐漸地蒸發了。

  “──不管怎麼樣,是誰帶你到這兒來的呢?”

  “是個親切的人。”

  “名字呢?”

  “你不認識的。”

  “說的也是啊,確實不是我所認識的哪──”

  羅嚴塔爾接著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似地,不過侵入他聽覺裡面的一個聲音卻制止了他。在還沒有搞清楚那究竟是什麼聲音的時候,羅嚴塔爾有些發愣,而更覺得奇怪。怎麼會呢?現在這個時候,在這樣的一個場所,怎麼會聽到嬰兒的哭聲呢?

  他於是將僅存的一點生命力,全部集中在他的視力上,這才注意到愛爾芙莉德原來不是自己一個人,手上還抱著一個出生大約半年多的嬰兒。

  嬰兒有粉紅色的肌膚、褐色的頭髮,此時正努力想把眼睛張大似地,靜靜地看著這名在毫無期待的情況下變成父親的男子。左邊的眼珠是大氣圈最上層的天空顏色,右邊的眼珠也是──同樣的顏色。

  羅嚴塔爾聽見自己濃重的呼吸聲音,這樣的呼吸是因為自己的內心有著什麼樣的感情呢?羅嚴塔爾不明白,在沒有弄明白的情況下,他便開口問道:

  “是我的孩子嗎?”

  這或許是個自然且早已在預料中的問題,不過這名女子卻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男子提出的問題。經過一陣默靜之後,她連另外一個沒有被問到的事實也一併回答了。

  “是你的兒子。”

  “你來這兒是為了讓我見這個孩子嗎?”

  女子並沒有回答。不過羅嚴塔爾自己也已經沒有把握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出聲問出這個問題了。在羅嚴塔爾的視野中,蕩漾在嬰兒眼裡的天空色愈來愈擴大,好像要把父親的全部人生給包含進去似地。在羅嚴塔爾的內心最深處,好像有個人在對著嬰兒說話。

  ──你的祖父和父親,看起來似乎不同,其實卻都是一樣的。父親的人生似乎比祖父來的浩大,不過本質都一樣沒有改變。而你會走出什麼樣的人生呢?羅嚴塔爾家的第三代,會繼續在不毛的荒野上撒種灌溉,或者──或者過著比祖父和父親更為明智、充實的人生呢──

  “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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