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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史蓋斯落潮鎮是建立在花崗岩上的海港小鎮,是雜貨零售商、造船木匠和縫帆工人的小鎮;少了手指或斷了腿的老水手在這裡開酒店,要不就是整天泡在酒店裡。他們所剩無幾的頭髮仍然編成油膩膩的長辮子,臉上長長的胡碴也有了星星斑白。史蓋斯落潮鎮上沒有妓女,或者說沒有人自認是妓女,儘管總是有很多女人一經逼問,便會把自己描述成跟已婚差不多,只不過這個丈夫每六個月跟這艘船到這裡一次,另一個丈夫則在那艘船上,每九個月回港口一個月。

  諸如此類的數學計算一向讓大部分的人滿意。萬一計畫失敗,某個男人回來時,妻子還跟別的丈夫在一起,他們就會打上一架,而酒店會給打輸的人慰藉。水手並不介意這種安排,因為至少這樣一來,他們就會知道,在某個地方會有一個人注意到自己沒有從海上回來,哀悼他們的逝去。他們的妻子心甘情願地理解自己的丈夫也不忠,因為人類的感情無法與大海抗爭,既然她同時是母親也是主婦,當時刻到來,她會洗淨他的屍體,洗得像珊湖、象牙和珍珠一樣。

  暴風堡的伯穆斯勳爵在某晚抵達史蓋斯落潮鎮。他穿著黑衣,留著濃密嚴肅的落腮胡,就像鎮上某個煙囪裡的鸛鳥巢一樣。他駕著四匹黑馬拉的大馬車,來到庫克街上的“海員之家”旅館,要了一間房。

  他提出的需要和請求都被視為最古怪的要求,因為他把自己的食物和飲料帶進房間,鎖在一個木頭箱子裡,只有在需要拿蘋果、乳酪或是胡椒調味酒的時候才會打開。“海員之家”是棟又高又窄的建築物,蓋在堅如磐石的礦脈上,很方便走私。他住在位置最高的房間裡。

  他買通好幾個當地的街頭頑童,叫他們看到沒見過的人來到鎮上時,就來向他報告,無論從陸地或海上來都不例外。尤其要他們注意一個個子非常高、瘦骨嶙峋、深色頭髮的傢伙,他有張削瘦貪婪的臉和眼神空洞茫然的眼睛。

  “伯穆斯確實學會小心了。”仲敦斯對另外四個已死的兄弟說。

  “噢,你知道人們怎麼說的。”伍特斯用死者戀戀不捨的語氣低聲說道,那天聽來就像遠方的波浪拍打圓卵石的聲音:“厭倦防備幼穆斯的人,就是厭倦生命。”

  早晨,伯穆斯會跟史蓋斯落潮鎮上擁有船隻的船長談天,大方請他們喝酒,但從不跟他們一起吃喝。下午他則視察碼頭的船隻。

  很快地,史蓋斯落潮鎮上的流言蜚語(那裡有很多愛說長道短的人)就有了梗概,並加油添醋:這個蓄落腮胡的紳士要搭船去東方。這個故事很快就被另一個淘汰了,說是他要跟著顏恩船長的“夢想之心”號出航。那是一艘用黑色裝飾的船,甲板漆成血腥的深紅色,名聲多多少少還不錯(我的意思是這艘船大體只在遠方海域進行非法行為)。只要他一聲令下,馬上就會開船。

  “主人好!”一個街頭頑童對伯穆斯勳爵說道,“有個人來到鎮上,是走陸路來的。他寄宿在佩提耶夫人家。他瘦瘦的,長得跟烏鴉一樣,而且我看到他在‘海之怒號’酒吧裡,請每一個在場的人喝酒。他說他是窮困的海員,想找份工作。”

  伯穆斯拍拍男孩骯髒的頭,給他一枚硬幣。他接著轉身回去準備,當天下午便宣佈“夢想之心”在短短三天內就會離開港口。

  “夢想之心”預備出航的前一天,人們看到伯穆斯把自己的大馬車和四匹馬賣給華鐸街的馬夫,然後沿著碼頭,施捨一些小硬幣給街頭的小混混。他走進“夢想之心”的船艙,下了嚴厲的命令,無論理由是好是壞,都不許任何人打擾他,直到他們至少離岸一周後為止。

  當晚,不幸的意外降臨在一個能幹的水手身上,這水手負責“夢想之心”的帆具。醉醺醺的他摔倒在瑞凡紐街濕滑的鵝卵石路面,把腰給跌斷了。幸運的是有個現成的候補──就是這個海員在那天晚上和水手一起喝酒,還說服這受傷的傢伙,在濕滑的路上示範一個特別困難的角笛舞步。於是這個又高又黑,長得像烏鴉的海員,當天晚上就在自己的出海文件上,畫了個圈圈代替簽名,于黎明時分上了甲板,船便在清晨的薄霧中駛出港口。“夢想之心”航向東方。

  暴風堡的伯穆斯勳爵刮淨了鬍鬚,站在海邊的懸崖頂上看著船開走,直到消失蹤影為止。然後他走下華鐸街,把馬夫的錢還給他,又多給了其他東西,才駕著四匹黑馬拉的黑色大馬車,駛上馬路,朝西方離去了。

  ※

  那是顯而易見的辦法。畢竟獨角獸幾乎整個早上都非常慢地走在他們身邊,偶爾還用寬大的前額輕碰星星的肩膀。斑斕的體側上,在獅爪下所受的傷前一天還像紅色的花朵,現在已經幹成棕色並結疤了。

  星星一瘸一拐、歪歪斜斜地蹣跚而行,崔斯坦走在她身邊,冰冷的鎖煉把他們的手腕綁在一起。

  從一方面來說,崔斯坦感覺“騎在獨角獸上”的念頭,似乎有那麼一點褻瀆神聖的意味;它不是馬,也不曾同意遠古時期人馬之間的任何協議。它的黑眼睛裡有著野性,它奔放不羈的步伐間,若是有一個不老實的跳躍,那可就危險了。另一方面,崔斯坦雖然說不上來,但他開始覺得那獨角獸很關心星星,也希望能幫助她。於是他說:“喂,我知道你想儘量讓我的計畫受挫,但要是獨角獸願意的話,也許它可以讓你騎在背上走一小段路呢。”

  星星一句話也沒說。

  “怎樣?”

  她聳了聳肩。

  崔斯坦轉向獨角獸,看進它又黑又深的眼睛。“你能瞭解我的意思嗎?”它沒有回答。崔斯坦希望它能像受過訓練的馬,點點頭還是跺跺腳,就像他小時候在鎮裡草原上看過的一樣。但它只是張大了眼睛看著。“你可以載這位小姐嗎?拜託?”

  這頭野獸不發一言,既不點頭也沒跺腳。但它走向星星,在她腳前跪了下來。

  崔斯坦幫星星爬上獨角獸的背。星星緊緊抓住它糾結紊亂的鬃毛,側坐在它的背上,伸出斷腿。他們就這樣走了幾個小時。

  崔斯坦走在他們旁邊,把拐杖扛在肩上,行李袋垂蕩在拐杖尾端。他覺得星星現在騎在獨角獸背上,就像之前一樣難走。那時他被迫慢慢走,設法配合星星蹣跚的步伐;現在他得快點追上獨角獸,唯恐獨角獸走得太前面,聯繫兩人的鎖煉會把星星從野獸的背上扯下來。他痛苦地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饑餓。很快地,崔斯坦開始認為自己只是一團饑火,被薄薄的肉體包住,並且盡可能快步走著,走著……

  他跌跌撞撞走著,知道自己快跌倒了。

  “拜託,停一下。”他氣喘吁吁地說。

  獨角獸慢了下來,停住腳步。星星朝下看著他,搖搖頭,做了個鬼臉。“如果獨角獸願意載你的話,”她說,“你最好也上來。否則你會昏過去還是什麼的,把我跟你一起拖到地上。我們也該找地方讓你弄點東西吃。”

  崔斯坦感激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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