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18)_尼爾·蓋曼

一八

　　“就是這個。”矮小多毛的男人說道，他的頭從一邊轉到另一邊搜尋著什麼，似乎很入神，或者有點緊張。

　　“這只不過是童謠。”崔斯坦說。

　　“只不過是童謠？老天爺！在石牆的另一邊，有些人可是會為了那小小的咒語做七年苦工哪。話說回來，在你的家鄉，你們什麼也沒多想，就在小寶寶身邊嘟噥著‘搖啊搖，小寶貝’或‘擦擦磨一磨’之類的咒語……你會冷嗎，小夥子？”

　　“會，現在你一提，我就有點冷了。”

　　“你看看周圍。你看得到小徑嗎？”

　　崔斯坦瞇起眼睛。灰樹林吸掉了光線、色彩、距離。他本來以為他們順著小徑走，但現在他試圖看到小徑，小徑卻像視覺幻影一樣，微微閃著光，消失不見。他用那棵樹，還有那棵樹和那塊岩石，標示過小徑的位置……但根本沒有小徑，只有陰鬱、微暮和灰白的樹木。“現在我們身陷重圍了。”多毛的男人小聲說。

　　“我們該不該跑？”崔斯坦摘下絲質禮帽，拿到面前。

　　矮小的男人搖了搖頭。“沒什麼用，”他說，“我們已經走進陷阱裡了，就算跑也還是在陷阱裡。”

　　他走到最近的一棵樹旁，那是高大、灰白，類似白樺的樹幹。他用力一踢。一些枯葉落了下來，隨著乾枯的沙沙聲響，某個白色的東西從樹枝上滾落地面。

　　矮小的男人打了個寒顫。“我可以防禦，”他告訴崔斯坦，“不過比起防禦，我們最好能夠離開這裡……依那東西看來，我們是插翅也難飛了。”他用爪子似的腳輕碰殘骸。“而且你們這些人永遠學不會打地洞──也不是說那對我們有什麼用處啦……”

　　“也許我們可以把自己武裝起來。”崔斯坦說。

　　“武裝自己？”

　　“趁他們來之前。”

　　“趁他們來之前？什麼話──他們就在這裡，你這大豬頭。就是這些樹。我們在焦枯樹林裡。”

　　“焦枯樹林？”

　　“都是我的錯──我應該更注意我們的方向。現在你永遠拿不到你的星星，我也永遠拿不到我的貨了。有一天哪個可憐的乞丐迷失在這片樹林裡，就會發現我們的骸骨，啃得跟小豎笛一樣乾淨。事情就是這樣。”

　　崔斯坦瞪著矮小男人瞧。儘管他沒看到任何東西移動，但樹似乎在陰暗處聚集得更密了。他懷疑矮小男人究竟是愚蠢或是想像力作祟。

　　有東西刺到他的左手。他用力一拍，以為會看到小蟲，低頭一看卻是一片褪色的黃葉。黃葉窸窸窣窣掉到地上。他的手背上噴出一道又濕又紅的血。樹林低語著他們的事。

　　“我們能採取什麼行動嗎？”崔斯坦問道。

　　“我什麼也想不出來。要是我們知道真正的小徑在哪就好了……即使是焦枯樹林也沒辦法消除真正的小徑。只能從我們眼前藏起來，引誘我們偏離……”矮小男人聳了聳肩，又歎了口氣。

　　崔斯坦舉起手揉著前額，說道：“我……我真的知道小徑在哪裡，”他指了個方向，“就沿著那邊過去。”

　　矮小男人黑玉珠子般的眼睛閃閃發光。“你確定嗎？”

　　“確定，先生。穿過那片矮樹林，再向右往上走一點。小徑就在那裡。”

　　“你怎麼知道？”男人問。

　　“我就是知道。”崔斯坦答道。

　　“好。來吧！”於是矮小男人拿起自己的重擔跑了起來，放慢速度讓崔斯坦跟上。崔斯坦的皮袋子擺動著猛撞到腿，心臟怦怦跳，跑得氣喘吁吁。

　　“錯了！不是那邊。到左邊來！”崔斯坦高聲叫道。樹枝和棘刺撕裂扯破他的衣服。他們繼續默默奔跑。

　　樹木似乎自行排列成一道牆。樹葉像陣雨般落在他們周圍，狠狠螫刺崔斯坦的皮膚，把他的衣服切割撕裂開來。他費勁爬上小丘，用空出的手猛打葉子，用行李袋重擊細枝和較大的樹枝。

　　寂靜被某個哀嚎聲打破了。是那個矮小多毛的男人。他動也不動站著，頭朝後猛仰，開始對天空哀嚎。

　　“快點，我們快到了。”崔斯坦說著，伸出自己的大手，握緊矮小多毛男人空著的那只手，把他往前拉。

　　接著他們便站在真正的小徑上：一道帶狀的綠草皮，從灰色樹林裡穿出來。“我們在這裡安全嗎？”崔斯坦氣喘吁吁地問，一面擔心地四下張望。

　　“我們安全了，只要我們留在小徑上。”矮小多毛的男人說，然後放下沉重的行李，坐在小徑的草皮上，瞪著周圍的樹木。

　　儘管沒有風吹過，但灰白的樹木窣窣抖動，在崔斯坦看來，這些樹似乎是氣得發抖。

　　他的夥伴開始瑟瑟發抖，毛茸茸的手指抓著綠草皮，然後仰起頭注視崔斯坦。“我想你身上該不會帶著這種東西吧，像是提振精神的飲料？還是一壺甜甜的熱茶？”

　　“沒有，”崔斯坦說，“恐怕都沒有。”

　　矮小男人吸著鼻子，笨手笨腳地摸索龐大行李上的鎖。“轉過去，”他對崔斯坦說，“不要偷看。”

　　崔斯坦轉過臉去。

　　響起一陣翻找和吸鼻子的聲音、上鎖的喀啦聲，接著是“你願意的話，可以轉過來了”。矮小男人捧著一個琺瑯瓶子。他吃力地拔瓶塞，瓶塞卻動也不動。

　　“嗯。你要我幫你弄那個嗎？”崔斯坦希望自己的請求不會冒犯這矮小多毛的男人。但他多慮了；他的同伴把那瓶子用力塞到他手上。

　　“哪，拿去，”他說，“你的手才有辦法。”

　　崔斯坦用力一扯，把瓶塞從瓶子裡拔了出來。他聞到某種醉人的東西，像是蜂蜜混合丁香和木柴煙。他把瓶子還給矮小男人。

　　“像這個瓶子裡倒出來的稀罕又好喝的東西，喝起來可真是罪過。”矮小多毛的男人說道。他從腰帶上解下小木杯，顫抖著倒了一點點琥珀色液體進去。他聞了聞，抿了一小口，然後微微一笑，露出小而尖銳的牙齒。

　　“啊啊啊。好多了。”

　　他把杯子遞給崔斯坦。

　　“慢慢啜飲，”他說，“這瓶東西可價值一個國王的贖金呢。它花了我兩顆藍白色的大鑽石、一隻會唱歌的機械青鳥和一片龍鱗。”

　　崔斯坦抿了一口。飲料讓他連腳趾都暖和起來，還讓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裝滿了小泡泡。

　　“很好吧？”

　　崔斯坦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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