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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理查伸手從腰帶上抽出獵人留給他的那柄匕首。“這個行嗎?”他問。

  “行,行。”老人說著從他手中接過匕首。

  “跪下。”圖雷指著列車地板,故意提高音量對他耳語道。理查單膝跪下,侯爵用匕首依次輕拍他的兩側肩頭。“起身,”他大聲說道,“理查·煤油爵士。我以此刀授予你下層世界的自由。從此以後,你可以自在遨遊,不受任何限制……如此這般……等等等等……嘰哩哇啦。”他敷衍了事地把話說完。

  “感激不盡,”理查說,“不過其實我叫梅休。”說話間,地鐵又慢慢進站了。

  “你就在這兒下車吧。”伯爵說。他把獵人的刀還給理查,拍拍他的後背,伸手指向車門。

  理查下車的地方並非地下車站,而是在地面之上。這裡的建築韻味讓理查依稀想起聖邦康地鐵站,是一種恢宏壯闊的仿哥特式風格。但同樣有些“破綻”表明這裡仍屬於下倫敦。光線感覺很怪,這等不自然的灰色只有在黎明前和日落後的短暫時光中能夠看到;也就是整個世界晨昏未定,色彩和距離都無法判斷的時段。

  有個人坐在一張木椅上看著他。理查警惕地朝他走去,在昏暗光線下,根本無法判斷那人是誰,也不知道以前可曾見過。理查手裡還握著獵人的刀——他的刀,他把刀柄握得更緊,好讓自己安心。那人抬頭看到理查,“噌”的一下躥了起來。他揪了揪頭上的額發,看上去既滑稽又討厭。理查只在由古典小說改編的電視劇裡見過這種髮型。他終於認出此人正是鼠語領主。

  “好吧好吧。是的是的。”這位鼠語族人沒頭沒腦地說起話來,“只是過來說一句,那個叫麻醉法的女孩。別當回事。老鼠仍是你的朋友。還有鼠語族。你來找我們,我們就幫你。”

  “謝了。”理查想起鼠語領主曾說過的話,麻醉法會帶他去。她是可以犧牲的。

  鼠語領主在長椅上摸了兩下,把黑色拉鍊運動包遞給理查。這東西看著特別眼熟。“全在裡面。所有東西。你看看吧。”理查打開包。他的所有東西全在裡面,連錢包都放在幾條疊得整整齊齊的牛仔褲上頭。他把包拉好,甩上肩膀,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連句謝謝也沒說。

  理查出了車站,走下幾段灰石階梯。

  四周寂寥無人,鴉雀無聲。枯黃的秋葉從一塊空場飛過,形成黃色、棕色和赭色的小風,為昏暗天空平添幾分柔和色彩。理查走過空場,下了幾節樓梯,進入一條地下通道。昏光中黑影一閃,他警惕地轉回身去。十幾個女人出現在他身後的走廊中,幾乎悄無聲息地向他靠近,只有黑天鵝絨沙沙作響,偶爾還會傳來銀器碰撞的叮噹聲。樹葉窸窣也比這些蒼白女子弄出的響動要大。她們用饑渴的目光注視著理查。

  他被嚇壞了。他手裡有刀,這話沒錯,但讓他持刀廝殺,真比縱身躍過泰晤士河還難。理查只希望她們攻上來時,自己能用匕首把對方嚇住。空氣中彌漫著金銀花、鈴蘭和麝香的氣息。

  拉米婭擠出天鵝絨們的佇列,朝前走了兩步。理查緊張地舉起匕首,回想起那個充滿冷酷激情的擁抱,那麼愜意,那麼寒冷。拉米婭沖他微微一笑,溫柔地點了點頭,然後親了下自己的指尖,把吻拋給理查。

  他打了個寒戰。地下通道中一陣暗影飄忽,等他舉目望去,周圍已不見人蹤。

  穿過地下通道後,理查走上幾段樓梯,發現自己來到一座綠草如茵的山丘頂端。天空泛起魚肚白,周圍的田野風光大可盡收眼底。幾乎掉光葉片的橡樹、岑樹和山毛櫸,通過枝幹的形狀很容易辨認出來。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是在某座小島上。兩條小河匯成一條大河,將他所在的山丘同大陸分割開來。儘管說不清原因,但他百分之百肯定自己仍在倫敦,但可能是三千年前的倫敦,也許更久,早在第一批人類定居者在此地壘起第一塊基石之前。

  他拉開運動包,把匕首放在錢夾旁,然後重新拉好。天空開始放亮,但這光線有些陌生。它比理查熟悉的日光更年輕,可能也更加純淨。橘紅色的太陽從東方升起,總有一天那裡將成為船塢區。理查眼看著晨光灑遍森林和濕地,腦海中老是浮現出格林威治、肯特郡和大海的感覺。

  “嗨。”門菲跟他打了聲招呼。理查不知道女孩是什麼時候出現的。她那件破舊棕色皮夾克下面,換了身不一樣的服裝:是用平紋綢、蕾絲、絲綢和織錦製成,不過仍舊層層疊疊,佈滿破口和補丁。她的紅色短髮在晨曦中閃閃發光,好似磨光發亮的紅銅。

  “嗨。”理查說。女孩站在他身邊,用纖細的手指握住他拿運動包的右手。“咱們這是在哪兒?”他問。

  “在美麗又可怕的西敏島上。”女孩說。理查覺得她是在引用什麼名句,但又堅信自己此前從沒聽過這種說法。兩人開始在長草間漫步,融化的冰霜把草葉染得濕漉漉、白茫茫。兩人在草地上留下一行深綠色足跡,標出他們的來路。

  “嗯,你看,”門菲說,“天使被趕走後,下倫敦有很多事需要理順。會做這件事的就只有我。父親想把下倫敦聯合起來……我想我應該努力完成他的心願。”兩人手牽著手,離開泰晤士河向北走去。白色海鷗在空中盤旋鳴叫。“理查,你也聽見伊斯靈頓說過什麼。他說我妹妹還活著,也許真有這個可能。那我就不是家族中僅剩的後裔了。而且你救過我的命,不止一次。”她頓了頓,然後一口氣把心裡話倒了出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理查。我似乎喜歡上了有你在身邊的感覺。請不要走。”

  理查輕輕捏了捏女孩的手。“哦,”他說,“我也喜歡有你在身邊的感覺。但我不屬於這個世界。在我的倫敦……嗯,你要提防的最危險的東西,不過是趕路太急的計程車。我也喜歡你,喜歡得要命。但我必須回家。”

  女孩用那雙閃爍藍綠光芒的異色眼眸看著他。“那咱們就再也沒有機會見面了。”她說。

  “我想是見不到了。”

  “感謝你所做的一切。”女孩嚴肅地說。她張開雙臂抱住理查,緊緊摟著,以至於他肋部的瘀傷都隱隱作痛。理查也回抱著她,同樣緊緊摟住,渾身上下的傷勢都在強烈抗議,但他根本不在乎。

  “好了,”他最終說道,“很高興能認識你。”門菲使勁眨了眨眼。理查心想,她是不是又要說自己眼睛裡進了沙子?但女孩只是說:“你準備好了嗎?”

  他點點頭。

  “鑰匙拿上了嗎?”

  理查放下運動包,用完好的右手在兜裡摸索一陣,取出銀鑰匙交給門菲。女孩把它舉在身前,似乎插進了一扇虛幻的房門。“好了,”她說,“朝前走,別回頭。”

  理查邁步走下小山丘,離泰晤士河的碧藍流水越來越遠。一隻灰鷗飛掠而過。到了山腳下,他回頭看去。門菲站在山頂,朝陽勾勒出她的清秀身影。女孩臉上閃著淚光。銀鑰匙在橙色豔陽下微微發亮。

  門菲果斷地擰動鑰匙。

  世界迅速變暗。一聲低沉怒吼擠進理查的腦海,仿佛千萬頭狂怒的野獸齊聲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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