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之子(91)_法蘭克·赫伯特

九一

　　§四十三

　　人類時不時地會有一段加速發展期，新生活力與羈絆守舊之間爆發出激烈的競賽。在這種不定期發生的競賽中，任何停留都是一種奢侈─只有在這種時候，人們才會意識到：一切都是允許的，一切皆有可能。

　　──《穆哈迪外書》哈克·艾爾─艾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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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沙子的接觸很重要，萊托告訴自己。

　　他坐在蔚藍的天空下，感覺著屁股下的沙粒。他們又一次強迫萊托服下了大劑量的香料，現在他的意識如同漩渦般轉個不停。在漩渦的中央有一個一直沒有解決的問題：為什麼他們堅持要我說出來呢？葛尼很固執，這一點毋庸置疑，另一方面，他還接到了潔西嘉夫人的命令。

　　為了“上好這一課”，他們把他從穴地帶到外面的日光下。在身體從穴地來到這裡的短短的旅途中，他產生了某種奇怪的感覺，覺得他的內在意識正在調解一場發生在萊托公爵和哈肯尼男爵之間的戰爭。他們在他體內通過他進行著間接的爭鬥，因為他不允許他們直接面對面交鋒。這場戰爭讓他懂得了阿麗亞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可憐的阿麗亞。

　　我對於香料之旅的恐懼對的，他想。

　　他對潔西嘉夫人憤憤不已。她那該死的高姆刺！抵抗的結果不是勝利就是死亡。她雖然無法把毒針頂在他的脖子旁，但她可以將他送進已經攫獲了她女兒的危險的深淵。

　　一陣喘息聲侵入了他的意識。聲音起伏不定，時而響亮，時而輕柔，然後重又變得響亮……輕柔。他無法分辨這是來自現實還是香料創造的幻境。

　　萊托的身體軟綿綿的，雙手交叉放在胸前。他感覺到了屁股底下的熱沙。雖然前面擺了一塊墊子，但他還是直接坐在沙子上。一個影子橫在墊子上：是納穆瑞。萊托盯著墊子上雜亂的圖案，覺得上頭似乎不斷冒著氣泡。他的意識自行遊蕩在另一個地方，一個綠色植被連著天際的地方。

　　他的腦子一陣陣悸痛。他覺得自己在發燒，很熱。肉體的高熱擠走了感官，他只能隱約感到危險的影子在移動。納穆瑞和他的刀。熱……熱……終於，萊托飄浮在天空與沙漠之間，什麼也感覺不到，除了燃燒般的高熱。他在等待著一件事情的發生，並認為這件事將是宇宙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

　　熱烈的陽光撞在他身邊，燦爛地墜毀。內心沒有寧靜，也沒有安全感。我的金色通道在何方？他的神經傳遞著這個問題，等待著回答。

　　抬起頭，他命令自己的神經。

　　一個可能是他自己的頭向上抬起，望著明亮陽光中的一塊黑斑。

　　有人在低語：“他已經深入未來。”

　　沒有回答。

　　火辣辣的太陽繼續釋放著熱浪。

　　漸漸地，他的意識之潮擁著他飄過一大片綠色的空無，在那裡，低矮的沙丘後，離突出的懸崖頂端不到一公里的地方，綠色的未來正在發芽，正在茁壯成長，要長成無邊的綠色，膨脹的綠色，綠色外的綠色，直至天際。

　　所有綠色中，連一條沙蟲也沒有。

　　野生的植被正在繁茂，但沒有夏胡露。

　　萊托感到自己已經越過了樊籬，跨進一片只在想像中見過的新天地。現在的他正透過面紗看著這個世界，世人把這張面紗稱作“未知”。

　　它現在成了殘酷的現實。

　　他感到紅色的生命之果在他手上搖曳，這是他自己的生命之果。果汁正從他的體內流走，而這果汁就是他血管中流淌的香料精。

　　沒有夏胡露，沒有香料。

　　他看到了未來，一個缺失了巨大的灰色沙蟲的未來。他知道，但他無法從恍惚中擺脫，無法脫離這個未來。

　　突然間，他的意識開始後退──後退、後退，遠離了如此極端的未來。他的思維回到了他體內。他發現自己無法將注意力集中在視野中的任何細節上，但是他聽到了體內的聲音。它說著一種古老的語言，他完全聽懂了。聲音既悅耳又歡快，但是它述說的內容卻震撼著他。

　　“並不是現在影響了將來，你這個傻瓜。應該倒過來，未來形成了現在。你完全弄反了。未來是確定的，現在只不過是一連串的事實以確保未來的確定和無法避免。”

　　這些話讓他瞠目結舌。他感到恐懼在他肉體內生成。由此，他知道自己的身體仍然存在，但是魯莽的自然和狂野的幻象讓他覺得自己動彈不得，陷入無助，無法讓肌肉聽命。他知道自己越來越屈服於體內生命的衝擊。他陷入了恐慌，以為自己將要失去對它們的控制，最終墮落成為畸變惡靈。

　　萊托感到自己的身體恐慌地扭動著。

　　他已經開始依靠剛剛征服的體內生命的善意合作，但它們現在卻背叛了他。他幾乎喪失了自我。萊托努力集中注意力，在意識中形成一個自我形象，但看到的卻是一個個相互重迭的畫面，每個畫面代表著不同的年紀：從嬰兒直到老態龍鍾。他想起了體內的父親早先給他的訓練：讓手先變年輕，然後再變老。但現在，他已經喪失了現實感，意識中的形象於是徹底混淆起來，甚至無法區分自己與自己體內的生命。

　　一道閃亮的霹靂劈碎了他。

　　萊托感到自己的意識進成了碎片，紛紛飄離。但在存在與消亡之間，他仍然保有微弱的一絲自我意識。在這個希望的鼓舞下，他感到自己的身體開始了呼吸。吸氣……呼氣。他深深地吸一口氣：陰。呼出這口氣：陽。

　　在他剛好構不著的地方，有一塊不受任何干擾的獨立之地。與生俱來的多重生命帶來了混亂，而這塊獨立之地則代表著他徹底地征服了混亂──不是錯覺，而是真正的勝利。他現在知道他以前犯的錯誤了：他在迷藥的作用中選擇了尋求力量，而不是去面對他和甘尼瑪不敢面對的恐懼。

　　正是恐懼擊倒了阿麗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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