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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保羅感到自己的呼吸已經和身邊的人群完全融合在一起。閃閃發光的警戒門後面的陰影中,女聲合唱開始幽幽地響起:“阿麗亞……阿麗亞……阿麗亞”聲音越來越大,之後突然陷入沉寂。

  聲音再次響起──柔和的晚禱吟誦開始了:

  她平息了所有風暴──
  她用眼睛殺死敵人,
  折磨異教徒。
  從托婁星高塔的尖頂升起黎明的第一縷陽光,清晨的第一股清泉從那兒流淌,
  你能看見她的倩影。
  夏日裡陽光照耀,酷熱難耐
  她給我們送來了麵包和牛奶──
  清涼,帶著香料的芬芳。
  她用眼睛擊垮敵人,
  折磨壓迫者
  洞察一切秘密。
  她就是阿麗亞……阿麗亞……阿麗亞……

  歌聲越來越低,漸漸消失。

  保羅感到噁心。我們在做些什麼呀?他問自己。阿麗亞還只是一個小比·吉斯特,可她正在長大。他想:長大意味著變得愈加惡毒。

  彙聚在神廟裡的集體無意識侵蝕著他的頭腦。他的身體的各組成部份和周圍的人別無二致,但他的意識卻與眾不同。他能感受到這種不同之處,它壓迫著他,擠壓著他。他站在那裡,完全沉浸在人群中,卻又因為自己那永遠無法饒恕的罪惡而被孤立出來。他清楚地意識到神廟之外的宇宙,無比宏大,無邊無際。單靠一個人,一套宗教儀式,怎麼可能把如此浩瀚無垠的宇宙織成一件適合每個人穿的小外套?

  保羅顫抖起來。

  這個浩瀚宇宙對抗著他的每一步,讓他無法掌握,製造無數假相來蠱惑他。宇宙永遠不會接受他賦予它的任何形式。

  又一輪深邃的寂靜籠罩了整個神廟。

  阿麗亞從閃光的彩虹後面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黃色長袍,裝飾著亞崔迪家族的綠色花紋──黃色代表陽光,綠色代表創造生命的死亡。就在這時,保羅產生了一種出乎他意料的想法:阿麗亞在這裡出現只是為了他,為了他一個人。他的目光穿過神廟裡的人群,投向自己的妹妹。她是他的妹妹。他瞭解她的習慣和她的出生,可他以前從未站在現在這個位置,和香客在一起,用他們的眼光觀察她。這裡在這個做神秘禱告的地方,他覺得她成了這個對抗他的宇宙的一部份。

  侍僧遞給她一隻金制聖餐杯。

  阿麗亞舉起杯子。

  憑著某種直覺,保羅知道聖杯裡裝著未經加工的香料,一種精緻的毒藥,為她帶來神諭的聖餐。

  阿麗亞盯著聖餐杯,開始說話。聲音溫柔地拂過耳膜,似鮮花盛開,流暢滋潤,悅耳動聽:

  “起初,我們是一片虛無。”她說。

  “對一切茫然無知。”合唱隊吟誦道。

  “我們不知道神祇駐留於萬物。”阿麗亞說。

  “每時每刻。”合唱隊吟道。

  “神祇在這裡。”阿麗亞說,輕輕舉起聖餐杯。

  “它帶給我們歡樂。”合唱隊吟誦。

  也帶給我們的憂傷,保羅想。

  “它喚醒了靈魂。”阿麗亞說。

  “它驅散了疑懼。”合唱隊吟誦。

  “在塵世中,我們毀滅。”阿麗亞說。

  “在神的懷抱裡,我們新生。”合唱隊吟誦。

  阿麗亞把聖餐杯舉到唇邊,飲了一口。

  保羅吃驚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和人群中最普通的香客一樣屏住了呼吸。儘管他知道阿麗亞這時哪怕最細微的一切感受,可他還是被攫住了。劇毒注入身體的情形在他記憶中復蘇:意識化為一粒微塵,置換了毒藥。他再次體驗到那種蘇醒的感覺,時間已經不復存在,一切都有可能發生。是的,他瞭解阿麗亞此刻的感受,可同時又覺得並不瞭解。不可言說的神秘蒙住了他的眼睛。

  阿麗亞顫抖著,跪了下去。

  保羅和陷入癡迷的香客一起喘息著,沉醉在一個幸福的幻象中,完全忘記了正步步逼近、完全有可能變為現實的其他種種可能性。在阿麗亞帶來的這個幻象中,人在混沌中穿行,無法區分真正的現實和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偶然事件。這個幻象讓人渴望著一種永遠不可能變成現實的絕對完美。

  而在渴望中,人喪失了現在。

  阿麗亞在香料的迷醉中前仰後合。

  保羅感到某個超自然的存在對自己說:“看啊!看那兒!看你都忽略了些什麼?”剎那間,他感到自己借助另一雙慧眼,看到了任何畫家和詩人都無法描述的圖像和韻律。栩栩如生,美麗無比。它像一盞耀眼的明燈,在它面前,人類的一切貪欲都暴露無遺……包括他自己的貪欲。

  阿麗亞說話了,被揚聲器放大的聲音在大廳中隆隆回蕩。

  “光明的夜晚。”她喊叫道。

  一陣呻吟像洶湧的波濤滾過香客。

  “在這樣的夜晚中,一切都無所遁形!”阿麗亞說,“這般黑暗是多麼耀眼!無法直視它,感知能力也無法捕獲它,語言不能描述它。”她的聲音低了下來,“一片漆黑,其中孕育萬物。啊,它是多麼溫柔,又是多麼暴戾!”

  保羅發現自己期待著妹妹給自己一些特別的暗示。可能是某些動作或言詞,某種巫術,某種神秘的方法。這些暗示將像弩箭扣合在弓槽內一般適合他。緊張的一刻。這一刻在他意識內動盪不止,像滾動的水銀。

  “未來會有悲哀。”阿麗亞吟道,“我告訴你們,一切都只是開始,永遠是開始。世界等待著征服。聽我說話的人中,有些人將有尊貴的命運。顯貴之時,你們會嘲笑過去,忘記我現在告訴你們的話:一切差異只不過是過眼雲煙,差異是暫時的,永恆不變的是一致。”

  阿麗亞低下頭。保羅差點失望地叫起來:她沒有說出他期待的東西。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具空殼,像某沙漠昆蟲蛻下的外殼。

  別的人一定也有和他類似的感覺,他想。他感到身邊的人群騷動起來。突然間,一個站在保羅左邊靠大廳另一頭的女人大聲叫喊起來,一聲沒有字句的痛苦叫嚷。

  阿麗亞抬起頭,保羅激動得一陣暈眩。他們之間的距離崩塌了。他定定地直視著阿麗亞呆滯無神的眼睛,彷佛離她只有幾英吋遠。

  “誰在呼喚我?”阿麗亞問。

  “是我。”女人喊道,“是我,阿麗亞。哦,阿麗亞,幫幫我。他們說我的兒子在莫麗坦星上被殺死了。他真的走了嗎?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兒子了……永遠見不到了?”

  “你在沙地裡走過嗎?”阿麗亞吟道,“一切都會恢復原樣。一切都會回來。只是回來的時候改變了形式,你已經認不出它們了。”

  “阿麗亞,我不明白!”女人嗚咽道。

  “你生活在空氣中,可你看不見空氣。”阿麗亞厲聲說,“難道你是沒有頭腦的蜥蜴嗎?你的話帶著弗瑞曼口音。弗瑞曼人會試圖讓死人復活嗎?除了他的水,我們不想要死者的任何東西。”

  大廳中央,一個穿著深紅斗篷的男人舉起雙手,袖子滑落下來,露出白皙的手臂。“阿麗亞,”他大叫道,“我得到了一個商業提案。我應不應該接受?”

  “你像一個乞丐一般來到這裡。”阿麗亞說,“你想尋找金碗,但只能找到匕首。”

  “有人請我殺一個人!”一聲吼叫從右邊響起,低沉,帶著穴地的音調,“我應不應該接受?如果接受的話,能否成功呢?”

  “開始和結束是同一件事。”阿麗亞厲聲說,“我以前沒有告訴過你們嗎:你到這裡並不是為了提出這個問題。你到底懷疑什麼,非要跑到這兒來大喊大叫說出你的懷疑嗎?”

  “她今晚的脾氣很壞。”保羅身旁的一個婦女咕噥道,“你以前見過她這樣憤怒嗎?”

  她知道我來了,保羅想。難道她在幻象中看到了什麼使她惱怒的東西?她是在生我的氣嗎?

  “阿麗亞,”保羅前面的一個男人叫道,“告訴那些商人和膽小鬼,你哥哥的統治還能維持多久!”

  “你應該先捫心自問,好好想一想。”阿麗亞咆哮著說,“你嘴裡所說的全是你的偏見!正因為我哥哥駕馭著混沌,你們才能有房屋和水!”

  阿麗亞一把抓住長袍,猛地轉過身,大踏步穿過閃爍的光帶,消失在彩虹後面的黑暗之中。

  侍僧們立即唱起結束曲,但節奏已經亂了。很明顯,晚禱儀式的突然結束讓他們措手不及。人群中發出一陣咕噥聲。保羅感到身邊的人們騷動起來,煩躁不滿。

  “全怪那個提出他的愚蠢的商業問題的傻瓜。”保羅身邊的女人喃喃地說,“那個虛偽的傢伙!”

  阿麗亞看到了什麼?發現了什麼未來的痕跡?

  今晚這裡肯定發生了什麼事,使神諭儀式變了味。平常的時候,人們都會鬧鬧嚷嚷懇求阿麗亞回答他們那些可憐的問題。是的,他們像乞丐一樣來到這裡祈求神諭。他以前也來這兒聽了很多次,藏在祭壇後的黑暗裡。是什麼使今晚的情形如此不同?

  那個老弗瑞曼人扯了扯保羅的衣袖,朝出口處點點頭。人群開始朝那兒擁去。保羅被迫隨著他們一塊兒移動,嚮導的手一直抓住他的衣袖。此時此刻,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成了某種他無法控制的力量。他成了一個非人,一種異己的東西,漫無目的地移動著。而他本人便寄生於這個非人的內部,被別人領著穿過他自己的城市的街巷,走上一條他在幻象中無數次見過的熟悉的道路。這條路使他的心臟都凝固了,沉甸甸地,充滿悲哀。

  我本該知道阿麗亞看到了什麼,他想,因為我自己已經無數次見過它。可她沒有大聲叫喊,替他指明……因為她同時還看到了其他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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