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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任何文明都必須和一種無意識的勢力搏鬥,這種勢力能阻礙、背叛或者摧毀文明希望達到的任何目的。

  ──特雷亞拉克斯·西奧拉姆(未經證實)

  ***

  保羅坐在床邊,脫下自己的沙靴。潤滑劑發出一陣難聞的酸臭。它的作用是潤滑鞋跟的泵吸式動力裝置,使之驅動蒸餾服正常運轉。天已經很晚了。他夜間散步的時間越來越長,使愛他的人們非常擔憂。他承認,這樣散步很危險。可這類危險他能預先覺察,也能立即解決。夜晚,一個人悄悄漫步在阿拉肯的大街上,是一件多麼愜意而誘人的事。

  他把靴子扔到房間裡唯一的球形燈下麵,急切地扯開蒸餾服的密封條。上帝啊,他太累了!儘管疲勞使他肌肉僵硬,可腦子仍然非常活躍。每一天,平民百姓的世俗生活總是讓他妒忌。一個皇帝是不能享受宮牆外那無名而火熱的生活的……可是……毫不引人注目地在大街上走走:真是一種特權!從吵吵嚷嚷的托缽香客身邊擦過,聽一個弗瑞曼人咒駡店主:“你那雙散失水份的手!”……

  想到這裡,保羅不禁笑了,從蒸餾服裡鑽了出來。

  他赤身裸體,卻覺得和自己的世界完全合拍。沙丘是一個充滿矛盾的世界:一個被四面圍攻的世界,卻又是權力的中心。他想,權力不可避免地會受到四面圍攻。他低頭凝視著綠色的地毯,腳底和它接觸,感受著地毯粗糙的質地。

  街上的沙子深及腳踝,遮罩牆山阻擋住了鋪天蓋地的狂風。但成千上萬雙腳踏上去,仍然攪起了令人窒息的灰塵,塞滿了蒸餾服的篩檢程式。直至現在,他依然能聞到灰塵的味道,儘管他的房間門口就有鼓風機,一刻不停地吹掃著。這種味道令人想起荒蕪的沙漠。

  那些日子……那些危險。

  和那些日子相比,獨自散步危險很小。可是,穿上蒸餾服,就好像把整個沙漠都穿到了身上。蒸餾服,還有它那些用於回收身體散出的水份的裝置,它們引導著他的思維,使思維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蒸餾服還固定了他的舉止行動,使他舉手投足無不表現出沙漠的模式。他變成了野蠻的弗瑞曼人。蒸餾服帶來的不光是表面的掩飾,它使他成了一個他自己的城市中的陌生人。穿上蒸餾服,他便放棄了安全感,拾起了過去那一套暴力手段。香客和市民們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都小心翼翼,低眉順眼。他們不敢招惹這些野蠻人。如果在市民的腦海裡,沙漠真的有一張臉的話,它就是一張隱藏在蒸餾服口鼻篩檢程式下面的弗瑞曼人的臉。

  事實上只有一些小風險:過去穴地時代的舊人可能通過他的步態、體味以及眼神認出他。即便如此,碰到敵人的機會還是很少。

  門簾唰地一響,屋裡射進一縷亮光,打斷了他的沉思。加妮端著一個銀色託盤走了進來,上面放著煮咖啡的用具。兩個跟在她後面的懸浮燈迅速移到指定位置:一個在他們床頭,一個懸在她旁邊照著她做事。

  加妮靈巧地移動著,一點沒有老態,沉著,輕盈,彎下身子侍弄咖啡的姿勢使他想起了他們剛認識的時候。她還是那麼活潑調皮,歲月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除非仔細檢查那沒有眼白的眼角,才會注意到那兒出現了一絲細紋:沙漠中的弗瑞曼人稱之為“沙痕。”

  她捏住夏甲翡翠柄,揭開咖啡壺蓋,裡面頓時飄出一縷熱騰騰的蒸汽。他聞出咖啡還沒有煮好。果然,她蓋上了蓋子。那只咖啡壺的形狀是一個純銀製作的懷孕女人,正在吹笛。他想起來了,這是一件甘尼瑪,一次決鬥的戰利品。詹米斯,壺的前主人的名字……詹米斯。詹米斯的死多麼奇怪,多麼令人難以忘卻啊。如果早知道死亡不可避免,他還會隨身帶著這只特殊的咖啡壺嗎?

  加妮取出杯子:藍色的陶瓷杯,像僕人一樣蹲在巨大的咖啡壺下面,一共有三隻:他倆一人一隻,另一隻給這套咖啡用具的所有前主人。

  “一會兒就好。”她說。

  她看著他。保羅不知道自己在她眼裡是什麼樣子。還是那個奇怪、精瘦,和弗瑞曼人相比水份充足的異鄉客嗎?他還像過去部落裡那個“友索”嗎?在他們亡命沙漠的時候,正是那個友索,與她一同踏上了弗瑞曼人的“道”。

  保羅凝視著自己的身體:肌肉結實,身材修長……只是多了幾條傷疤。雖然當了十二年皇帝,但身體基本上仍然保持著原樣。他抬起頭,從鏡子裡看了看自己的臉……藍而又藍的弗瑞曼人眼睛,是香料上癮的明顯標誌;一隻筆直的亞崔迪鼻子,看上去正是那位死于鬥牛場的混亂中的祖父的嫡傳孫子。

  保羅回憶起那位老人講過的話:“統治者對他所統治的人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是領袖,所以你要用無私的關愛使你的人民感到幸福。”

  人民仍然帶著深厚的感情懷念著這位老人。

  而我這個頭頂亞崔迪姓氏的人又做了什麼?保羅問自己。我把狼放進了羊群。

  一時間,死亡和暴力的畫面閃過他的腦海。

  “該上床了!”加妮用嚴厲的口氣命令道。保羅熟悉這種語氣,在她眼裡,他壓根兒不是皇帝。

  他順從地上了床,雙手放在腦後,身體向後躺著,在加妮令人愉快的熟悉動作讓自己放鬆下來。

  他突然想到,這個房間裡的擺設頗為滑稽。普通百姓肯定想像不出皇帝的寢宮是這個樣子。加妮身後的架子上放著一排顏色各異的玻璃缸,球形燈的黃色亮光在上面投下跳動的影子。保羅默想著玻璃缸裡的東西:沙漠藥典記載的亁藥、油膏、熏香以及各類紀念品……泰布穴地的一撮沙子、他們長子出生時的一綹頭髮……孩子早就死了……十二年了……在那場使保羅成為皇帝的戰爭中喪命的無辜者之一。

  香料咖啡的濃郁味道彌漫了整個房間。保羅深深吸了口氣,目光從正在煮咖啡的加妮身上移到託盤邊一隻黃顏色的碗上。碗裡盛著堅果。不可避免地,毒素探測器從桌下爬上來,對著碗裡的食物搖晃著它昆蟲似的手臂。探測器讓他氣憤。在沙漠的時候,他們根本用不著探測器!

  “咖啡準備好了。”加妮說,“你餓了嗎?”

  他的憤怒被一陣香料駁船的轟鳴聲淹沒了。這些船正從阿拉肯出發,朝太空駛去。

  加妮察覺到他的憤怒。她斟上兩杯咖啡,放了一杯在他手邊,然後在床邊坐下,拉出他的腳,開始為他搓揉。因為長期穿蒸餾服走路,腳上結滿了老繭。她輕聲說:“我們談談伊如蘭想要孩子的事吧。”她好像漫不經心地說出這句話,可一切都瞞不過他。

  保羅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加妮。“從瓦拉赫回來還不到兩天。”他說,“伊如蘭就已經找過你了?”

  “我們從來沒討論過她的挫敗感。”她說。

  保羅迫使自己警覺起來,在刺目的燈光下仔細研究加妮的一舉一動。這是母親不惜違反清規教給自己的比·吉斯特方法。他實在不願意把它用在加妮身上。他之所以離不開她,一個重要原因就是不必在她身上使用任何令人神經緊張的心法。加妮保留了弗瑞曼人的好品德,幾乎從不提出任何不得體的問題。她的問題通常都是事務性的。加妮最關心的是那些影響自己男人地位的東西:他在國務會議中的權力,軍團對他的忠誠程度,同盟者的能力如何,等等。她能記住一長串名字,以及書上的詳細索引。她還能毫不費力地說出每個敵人的主要弱點,敵方可能的軍隊部署,軍事指揮官的戰鬥計畫,使用何種兵器,其基本的工業生產能力如何,等等。

  現在為什麼問到了伊如蘭的事?保羅心生疑惑。

  “我讓你不安了。”加妮說,“那不是我的本意。”

  “你的本意是什麼?”

  加妮不好意思地笑了,迎著他的目光,“如果你生氣了,親愛的,千萬別藏著掖著。”

  保羅把身體靠回床頭板。“我該不該打發她走?”他問,“她現在沒什麼用處,我也不喜歡她和姐妹會的人混在一起。”

  “不要打發她走。”加妮說。她繼續按摩他的雙腿,聲調平和實在,“你說過很多次,她是聯繫敵人的一座橋樑。可以通過她的活動知道他們的陰謀。”

  “那你為什麼提到她想要孩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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