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101)_法蘭克·赫伯特

一〇一

　　他抬頭看著懸崖，幾乎直沖著保羅潛伏處叫道：“喂，你，小傢伙，你可以下來了。”隨後，他轉向潔西嘉，用致歉的口吻說，“你兒子往上爬時，弄出的聲音吵得不得了。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不然會給我們大家帶來危險的，幸好他還年輕。”

　　“毫無疑問，我們雙方都有許多可以教給對方的東西。”潔西嘉說，“至於這會兒，你最好去看看你那邊的同伴。我那個吵人的兒子解除他的武裝時有點粗暴。”

　　史帝加一個急轉身，兜帽拍在身上劈啪作響。“哪兒？”

　　“那堆灌木叢後面。”她指著說。

　　史帝加拍拍手下兩個人，“去看看。”他掃視著自己的同伴，數著人頭，“詹米斯不見了。”他轉向潔西嘉，“連你的小傢伙也會你那種神奇的格鬥術？”

　　“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你發佈命令那麼半天了，我兒子還藏在上面一動不動。”

　　史帝加派去的那兩個人回來了。他們扶著一個人，後者在他們扶持下踉踉蹌蹌地走著，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史帝加飛快地瞥了那人一眼，又注視著潔西嘉說：“你兒子只聽你的命令，是嗎？很好，懂紀律。”

　　“保羅，你現在可以下來了。”潔西嘉說。

　　保羅站起身，踏進照在他藏身岩縫上的月光下，把繳獲的弗瑞曼武器插進腰帶。他正要轉身，岩縫中又立起一個人影，與他面對面站著。

　　在月光和岩石的灰影中，保羅看到一個身穿弗瑞曼長袍的小小身影，一張小臉罩在兜帽的陰影中，偷偷窺視著他。一把彈射槍①的槍口從長袍褶縫裡伸出，瞄準了他。

　　①一種用彈簧裝置發射彈頭的槍，射程大約四十米。

　　“我叫加妮，列特的女兒。”

　　聲音輕快，半帶笑意。

　　“其實你根本沒機會傷害我的同伴。”她說。

　　保羅咽下一口唾沫。面前的人影轉入一條月光下的小路，於是他看到一張淘氣的臉，一雙藍幽幽深陷的眼眸。他熟悉這張臉，在他最早期的帶有預知能力的夢中，他在無數個夢裡見過她。保羅驚呆了，愣在那裡一動不動。他記得這張佯嗔薄怒的臉，還曾向聖母凱斯·海倫·莫希阿姆描述過，當時他說：“我會認識她的。”

　　這張臉就在眼前，但他從來沒夢到在這種情況下與她相遇。“你弄出來的聲音可真夠大的，簡直像發脾氣的夏胡露。”她說，“而且爬上來時選了最難走的一條路。跟我來，我帶你走一條好走的路下山。”

　　他爬出岩縫，跟著她飄動的長袍，一路翻過起伏的路面。她跑起來像一隻瞪羚，在岩石上翩翩起舞。保羅感到熱血上沖，整張臉都紅了。幸虧是在夜裡，黑暗遮住了他的窘迫。

　　這個女孩！通過她，命運的手實實在在地觸到了他。保羅感到自己彷佛沖上了浪尖，全身上下精神煥發。

　　不一會兒，他們下到盆地底部，站在那群弗瑞曼人中間。

　　潔西嘉對保羅狡黠地一笑，又轉身對史帝加說：“這將是一次不錯的交易，我們可以彼此學習。希望你和你的人不要介意我們剛才動了粗，在當時，這似乎……是必要的，剛才你正要……犯錯誤。”

　　“使別人免於犯錯，這是來自天堂的禮物。”史帝加說。他用左手摸了摸嘴唇，伸出右手從保羅腰間抽出那件武器，扔給他的一個同伴，“你會得到你自己的彈射槍，小傢伙，但要靠你自己去掙。”

　　保羅正要開口，又猶豫了。他想起了母親的教誨：“第一句話務必慎重。”

　　“我兒子已經有他需要的武器了。”潔西嘉說。她盯著史帝加，逼他想想保羅是怎樣得到這把彈射槍的。

　　史帝加瞟了一眼那個被保羅制伏了的人──詹米斯。後者站在一旁，低著頭，喘著粗氣。“你真是個難對付的女人。”史帝加說。他伸出左手，沖一個同伴打了個響指，“Kushti bakka te。”

　　又是契科布薩語。潔西嘉想。

　　那個同伴把兩塊方形薄紗放到史帝加手中。史帝加用手指擼了一下薄紗，把其中一塊系在潔西嘉兜帽下的脖子上，然後又用相同的手法把另一塊薄紗系在保羅脖子上。

　　“現在你們系上了巴卡①的方巾，”他說，“如果我們走散了，別人會知道你們是史帝加穴地的人。武器的事嘛，我們以後另找時間討論。”

　　①弗瑞曼神話中為所有人類哀悼的哭泣者。

　　接著，他從手下那隊人面前走過，檢查著每一個成員，把保羅那個弗瑞曼包交給其中一人背上。

　　巴卡。潔西嘉想。她想起了這個宗教術語：巴卡──哭泣者。正是這塊方巾的象徵意義將這群人凝結在一起，這一點她感覺到了。可為什麼“哭泣”能把他們團結在一起呢？她問自己。

　　史帝加走到那個曾使保羅極為困窘的女孩面前，對她說：“加妮，這個小大人就由你照顧了。別讓他碰上麻煩。”

　　加妮碰了碰保羅的手臂，“過來吧，小大人。”

　　保羅儘量不讓話中透出怒氣：“我的名字叫保羅，你最好……”

　　“我們會給你取一個名字的，小男子漢，”史帝加說，“等舉行成年禮的季節，進行阿克爾測試①的時候。”

　　①即“理性測試”。最初的測試由“七大謎題”組成，第一個是“什麼事物能夠思考”。

　　理性測試。潔西嘉暗中將“阿克爾”一詞翻譯過來。保羅需要確立他的地位，這是壓倒一切的緊迫問題。她厲聲道：“我的兒子已經通過高姆刺測試了。”

　　四周頓時一片沉默。她知道，這句話大出他們意料，震動了在場的所有人。

　　“我們彼此還有許多東西並不相互瞭解，”史帝加說，“但我們耽擱得太久了。不能讓白天的太陽發現我們還暴露在開闊地帶。”他走到被保羅擊敗的那人身邊，問道，“詹米斯，你還能走嗎？”

　　詹米斯哼了一聲：“只不過打了我個冷不防。完全是個意外，我能走。”

　　“不是什麼意外。”史帝加說，“你和加妮負責那個小傢伙的安全，詹米斯。這兩個人受我的庇護。”

　　潔西嘉盯著那個叫詹米斯的人。聽聲音，他就是當初在岩石間與史帝加發生爭執的人，那個充滿殺機的聲音出自他的嘴巴。而史帝加看出機會來了，想借這次事件加強對這個詹米斯的領導。

　　史帝加用審視的目光掃了一眼他的隊伍，打了個手勢，讓兩個人走出佇列。“拉魯斯、法魯克，你倆負責把我們的足跡掩蓋起來，要做到不留任何痕跡。千萬多加小心──我們帶著兩個沒受過訓練的人。”他轉過身，舉起一隻手，指著盆地另一邊，“排成小隊隊形，注意保護側翼──出發。我們必須在天亮前到達瑞吉斯洞。”

　　潔西嘉走在史帝加身旁，她數了數，弗瑞曼人有四十個，再加上他們倆，一共四十二人。潔西嘉想：他們行進時完全像軍隊裡的一個連隊──就連那個小女孩加妮也像軍人。

　　保羅在佇列中的位置緊跟在加妮後面。雖然他在剛才的戰鬥中被那個女孩占了上風，但他已經壓下了因此產生的不快。此刻，浮現在他腦海中的只有母親那一聲喝斥帶來的回憶：“我的兒子已經通過高姆刺測試了。”他發覺，自己的手竟因為記憶中的痛苦一陣陣刺痛。

　　“注意你要走的路，”加妮低聲說，“不要碰著灌木叢，以免留下痕跡，暴露行蹤。”

　　保羅咽了口唾沫，點點頭。

　　潔西嘉仔細傾聽著隊伍前進時發出的聲音，卻只能聽到她自己和保羅的腳步聲，不由得對弗瑞曼人的行進方式大感驚訝。他們四十個人一起穿越盆地，可發出的聲音卻與大自然的聲音完全相符──像幽靈船一樣，無聲無息，只見到他們的長袍在陰影下飄然掠過。他們的目的地是泰布穴地──史帝加的穴地。

　　她在心中反復掂量著這個詞──穴地。這是契科布薩語，無數個世紀以來，這個古老詞彙的含意從未改變。穴地──遇到危險時的緊急集結地。最初交鋒的緊張狀態過去之後，她開始尋思這門語言和這個詞的深遠內涵。

　　“我們走得很快。”史帝加說，“要是夏胡露──也就是你們所說的沙蟲──給面子的話，我們天亮前就可以到達瑞吉斯洞。”

　　潔西嘉點點頭，儘量保存體力。她覺得疲倦極了，但仍能控制住自己，這全靠意志的力量，還有……她承認，因為興奮。她的思緒集中在這支部隊的價值上，看到了它透露出來的弗瑞曼文化。

　　“他們所有的人，”她想，“整個文化，都培養成了軍隊一般的風格。對一個流亡中的公爵來說，這是最珍貴的無價之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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