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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二卷 穆哈迪 一

  聽說萊托公爵已死,並瞭解到他的死因以後,我的父親帕迪沙皇帝大發雷霆。我們以前從未見他發過這麼大的火。他責駡我母親;責駡那個強迫他死後必須把一位比·吉斯特推上皇帝寶座的合約;他責駡宇航公會和邪惡的老哈肯尼男爵;他責駡所有落入他眼中的人,甚至連我也不例外,說我和其他人一樣,也是個女巫。我試圖安慰他,說這是古老的自我保存的法則,即使是最遠古的統治者也都遵循這條原則。可他卻譏笑我,問我是否認為他是一個懦弱的人。那時我就明白,他的怒火並不是因為關心死去的公爵,而是源于公爵之死對於整個皇室的意義。現在想來,我覺得父親也許和穆哈迪一樣,頗有預見性,父親一族畢竟與穆哈迪有著共同的祖先。

  ──摘自伊如蘭公主的《我父親的家事》

  ***

  “現在,哈肯尼人要殺哈肯尼人了。”保羅悄聲說。

  他在夜幕降臨前不久就醒了,在密閉黑暗的帳篷裡坐了起來。母親靠在對面的帳篷壁上睡著,保羅聽見她窸窸窣窣地動了動。

  保羅看看地板上的周邊接近地探測器,審視著黑暗中由螢光管照亮的指針。

  “天很快就要黑了,”他母親說,“為什麼不拉開密封簾?”

  保羅意識到,她的呼吸聲已經改變了一段時間了,也就是說,她一直靜悄悄地躺在黑暗中,直到確信他已經醒來。

  “拉開密封簾來也沒有用,”他說,“外面一直有沙暴,帳篷已經被沙埋住了。我馬上就去把沙挖開,弄出條通道來。”

  “還沒有鄧肯的消息嗎?”

  “沒有。”

  保羅心不在焉地摩挲著戴在大拇指上的公爵璽戒,突然對這個星球上盛產的香料感到無比憤怒。這鬼東西就是殺害他父親的幫兇。一想到這裡,他就氣得渾身發抖。

  “我聽見沙暴又開始了。”潔西嘉說。

  這句沒什麼意思、不帶詢問語氣的話幫他恢復了部份冷靜。他的思緒集中在沙暴上。前一陣子,風沙卷過帳篷的透明窗,冷冷的細沙如流水般掠過盆地,翻過溝壑,然後拖著長長的尾巴卷上天空。前不久,外面還有一塊尖頂岩石,但他眼看著它在暴風吹襲、風沙堆積下,岩石的形狀不斷變化,變成一塊低矮的乾酪色楔形石。流進他們所在盆地的沙塵像晦暗的咖喱粉,遮天蔽日,隨後,帳篷完全被埋在沙裡,所有光線都被擋住了。

  在沙子的重壓下,支撐帳篷的柱子嘎嘎作響。沙管氣泵不停地把帳篷外的空氣抽進來,發出微弱的呼哧聲,打破了帳篷內的沉寂。

  “再試一試電臺。”潔西嘉說。

  “沒用的。”他說。

  他找到自己頸邊夾著的蒸餾服水管,吸了一口帶著體溫的水,然後心想,從此他才算真正開始了阿拉吉斯人的生活──靠從自己的呼吸和身體中回收水份生存下去。水淡而無味,但潤澤著他的喉嚨。

  潔西嘉聽到保羅喝水,自己的身體也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身光滑的蒸餾服,但是她拒絕承認口渴。承認乾渴就是直面可怕的阿拉吉斯:這裡的人必須保衛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水份,珍惜帳篷儲水袋中收集到的幾滴水,對暴露狀態下吐一口氣所浪費的水份痛惜不已。

  和可怕的現實相比,還是倒頭再睡容易得多。

  可今天睡著的時候,她做了一個夢。一想到那個夢她就渾身發抖。在夢中,沙下寫著一個名字:萊托·亞崔迪公爵,於是她把手伸到流沙下面。沙把名字蓋住了,看不清楚,她想把沙拂開,讓名字重新露出來。但是,還沒等最後一個字母出現,第一個字母就重新被流沙填上了。

  流沙怎麼也止不住。

  她的夢變成哀號,越來越響。那是一種荒唐的嚎啕大哭。她大腦的某個部份意識到,那哭聲是她自己孩提時的聲音,比嬰兒大不了多少的時候。在夢中。一個模樣看不太清楚的女人正在遠去。

  是我那不知姓名的母親。潔西嘉想,那個比·吉斯特生下我之後就把我交給其他姐妹們撫養,那是命令。她是不是因為擺脫了這個哈肯尼孩子而感到高興呢?

  “要打擊他們,只能從香料著手。”保羅說。

  一敗塗地的時候,他怎麼還能想著進攻?她暗自問道。

  “整個星球上到處都是香料,”她說,“你怎麼打擊他們?”

  她聽見他動起來,聽見包裹拖在地上發出的沙沙聲,從帳篷另一頭拖了過來。

  “在卡拉丹,我們依靠的是海軍和空軍。”他說,“在這裡,是沙漠軍。弗瑞曼人就是關鍵。”

  他的聲音從帳篷密封門附近傳來。她受過的比·吉斯特訓練使她察覺到,保羅語氣中還殘存著些許對她的怨恨。

  保羅一生所受的訓練都教導他要仇恨哈肯尼人,潔西嘉想,可現在,他發現自己竟然也是個哈肯尼人……因為我。他太不瞭解我了!我是公爵唯一的女人,我接受了他的生活,他的價值觀,甚至不惜違背我接到的比·吉斯特姐妹會命令。

  帳篷的照明燈在保羅手下亮了起來,綠色的螢光在地板上照出一個圓形的亮斑。保羅蹲在密封門旁,調整好蒸餾服的兜帽,準備進入外面的沙漠。前額遮住了,嘴上戴著篩檢程式,鼻塞也調好了。只有一雙黑色的眼睛露在外面,面罩上面,窄窄的一溜,朝她看了一眼,隨即扭開。

  “你也穿戴好,做好出去的準備。”他說。聲音穿過篩檢程式,有些含混不清。

  潔西嘉把篩檢程式拉過來蓋在嘴上,一邊看著保羅打開帳篷的密封簾,一邊開始調整自己的面罩。

  一打開密封門,立即傳來沙子發出的刺耳的摩擦聲。沒等保羅用上靜電壓力器,細沙已嘶嘶響著湧進帳篷。壓力器分開沙粒,外面的沙牆上隨即顯出一個洞來。他爬了出去,而她則凝神傾聽著保羅在外面沙漠表面的一舉一動。

  會在外面發現什麼?她猜想,哈肯尼人的軍隊和薩督卡軍團?那些都是預料之中的危險。會有什麼預料之外的危險嗎?

  她想到包裡的壓力器,以及其他稀奇古怪的工具。突然間,每一種器具都變成了代表某種未知危險的標誌,兀立在她的腦海。

  她感到一股熱流從沙漠表面吹來,掠過她裸露在蒸餾服外面的雙頰。

  “把包遞上來。”是保羅的聲音,低沉而警覺。

  她順從地走過去,把包從地板上一路推到門口,水在標準密封水瓶裡汩汩作響。她抬頭向上望去,只見保羅背襯群星,像一個剪影。

  “這兒。”他說著,把手伸下來,把包裹拉上地面。

  現在,她只能看見一圈星星,像閃閃發亮的刀尖一樣,朝下指著她。一陣流星雨劃過她眼前的夜空。她覺得流星彷佛是一個警告,像森林裡的老虎斑紋,又像一塊閃光的墓碑,使她全身的血液都為之凍結。她想起哈肯尼人正為她和兒子的項上人頭懸出重賞,不禁感到一陣膽寒。

  “快出來。”保羅說,“我要把帳篷迭起來。”

  一陣沙雨從地面傾瀉而下,拂過她的左手。一隻手能握住多少沙?她問自己。

  “要我幫忙嗎?”保羅問。

  “不。”

  她咽一口唾沫,爬進洞裡,感到被壓緊固定的沙子在她手下嘎吱作響。保羅向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外面,星光照耀下,周圍是一片光潔的沙地,她站在他身旁,四處張望。沙幾乎填滿了他們所在的盆地,只剩下周圍一圈黯淡的岩頂。她用受過嚴格訓練的感官探索著黑暗中更遠的地方。

  小動物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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