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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十九章

  那天早上媽媽到酒廠上班時,看到值班的工人用不純熟的英文留了一張字條給她。媽媽每天開始工作之前,總是習慣邊喝咖啡、邊看看窗外成排成架的葡萄園,但那天早上她一看到“emergency”(緊急)這個字,也顧不得喝咖啡了。她馬上打開品酒區的大門,燈都來不及開、摸黑找到吧台下面的電話,直接撥了賓州家裡的號碼,電話響了半天卻無人應答。

  試了兩、三次之後,她打電話給賓州地區的接線生,詢問辛格博士家的電話號碼。

  “是啊,”盧安娜在電話裡告訴媽媽:“雷和我幾小時前看到救護車停在你家門口,我想現在大家應該在醫院裡。”

  “誰出了事?”

  “我不太清楚,會不會是你母親?”

  但她從紙條中得知,打電話來的是她媽媽,這表示出事的一定是她的小孩、或是傑克。她謝謝盧安娜,然後掛了電話。她一把握住沉重的紅色話機,把它從吧台下面抬上來,電話下面本來壓了一堆不同顏色、為品酒顧客準備的紙張,一拿起電話,這些標示著:檸檬黃=年份少的Chardonnay白酒、草莓紅=Sauvignon Blanc的便條紙全部散落在地上,她卻視若無睹。從到這裡工作開始,她就習慣早到,現在她感謝自己養成了這個習慣。和盧安娜通過電話後,她拚命想家裡附近有哪些醫院,她還記得以前我們忽然發燒、或是好像摔斷了骨頭時,她曾帶我們去哪幾家醫院,她趕緊打電話給這些醫院,最後終於在我開車送巴克利去的那家醫院打聽到,“有位叫做傑克·沙蒙的病人被送進急診室,他現在還在裡面。”

  “你能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

  “請問你和沙蒙先生是什麼關係?”

  她說出多年以來沒有說過的幾個字:“我是他太太。”

  “他心臟病發作。”

  她掛了電話,頹然地坐在橡膠地板上,值班經理走進來時,她依然坐在地上,喃喃地重複“先生”、“心臟病”等字眼。

  過了一會兒,當她抬頭張望時,已坐在值班工人的卡車上,這個沉默的工人平常很少離開酒廠,現在他載著她直奔三藩市國際機場。

  她買好機票,登上一班在芝加哥轉機的班機,一路直飛費城。隨著飛機逐漸上升,乘客和空服人員已置身于雲霧之中,媽媽恍惚地聽到叮的一聲,機長像往常一樣對乘客報告,或是指示空服員該做什麼,空服員推著車子穿過狹窄的走道,車子叮噹作響,媽媽對周遭一切卻視而不見,她只看到酒廠陰涼的石頭拱廊,拱廊後面放著空橡木桶,白天工人經常坐在拱廊裡乘涼,但在媽媽的眼中,這些工人全都不存在,拱廊中只有爸爸握著一隻缺了把手的Wedgwood瓷杯看著她。

  飛機抵達芝加哥之後,她的心情總算稍微平靜。她在芝加哥有兩小時轉機的時間,她買了一把牙刷和一包香煙,然後打電話到醫院,這次她請外婆過來聽電話。

  “媽,”她說:“我人在芝加哥,再過一會兒就到家了。”

  “謝天謝地,艾比蓋兒,”外婆說:“我又打了一次電話到酒廠,他們說你已經去機場了。”

  “他情況如何?”

  “他在找你。”

  “孩子們在醫院裡嗎?”

  “是的,塞謬爾也在。我原本打算今天打電話告訴你,塞謬爾已經向琳西求婚了。”

  “太好了。”媽媽說。

  “艾比蓋兒?”

  “怎麼了?”媽媽聽得出外婆好像欲言又止,這絕非外婆平日的作風。

  “傑克在找蘇西。”

  ***

  她一走出芝加哥機場,馬上點燃一支香煙,一群學生呼嘯地經過她身旁,每個學生都提著樂器和簡便的旅行袋,樂器盒旁邊系著一個鮮黃色的名牌,名牌上寫著“愛國者之家”。

  芝加哥相當悶熱,機場周圍人潮洶湧,並排停在路邊的車輛排放出廢氣,凝重的空氣更令人窒息。

  她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完手上的香煙,抽完之後馬上再點上一支,她一隻手緊緊地貼在胸前,另一隻手拿著香煙,每吸一口就把手臂向前伸。她穿著工作的服裝,下身是一條褪色但乾淨的牛仔褲,上身則是口袋上繡著“庫索酒廠”、有點泛白的橘色T恤,她變得比較黑,黝黑的膚色把藍色的大眼睛襯托得更藍。她把頭發放下來,松松地在頸背下方紮個馬尾,我可以看到她耳後和鬢角邊夾雜著幾根白髮。

  她想怎麼可能發生這種事,離家這些年來,她覺得自己始終和時間賽跑,回家只是遲早的事。她深知不管離開多久,她對家人的牽掛終究會把她拉回來。現在她面臨了婚姻的責任與先生的心臟病,這兩股力量終於使她重返家門。

  她站在航站大廈外面,伸手從牛仔褲後面的口袋拿出一個男用皮夾,自從到酒廠上班之後,她就不帶皮包,而把錢和證件放在男用皮夾裡,這樣她就不用擔心皮包放在吧台下安不安全,工作起來也比較方便。她隨手把煙蒂丟到計程車的車道,轉身在路旁的水泥花壇邊坐了下來,花壇裡有些雜草,還有一棵小樹可憐兮兮地挺立在烏煙瘴氣的空氣裡。

  皮夾裡放著一些照片,她每天把照片拿出來看,其中唯獨只有一張被反過來、放在放信用卡的夾層中。警察局證物室的保險箱裡擺著同一張照片,雷離家上大學之前,盧安娜把這張照片夾在印度詩集裡,我出事之後,警方印製的傳單、塞在郵箱裡的尋人海報、以及刊登在報紙上的也是這張照片。

  雖然事隔八年,但對媽媽而言,這張照片依然無所不在。就像大明星的宣傳海報一樣,她走到哪裡都看到它,我的身影已經深深地烙印在照片中。照片中的我,臉頰比本人紅,雙眼也比本人更藍。

  她抽出照片,把它翻過來,輕輕地將它蓋在手中。她最想念我的牙齒,以前她看著我一天天長大,總覺得我那一口鋸齒狀的白牙非常有趣。拍照的那一天,我答應媽媽對著相機露齒微笑,但一看到攝影師卻變得很害羞,幾乎連笑都笑不出來。

  航站大廈外的擴音機呼叫轉機的乘客登機,她轉身看看那棵在煙霧中掙扎的小樹,在擴音機的催促聲中,她把我的照片擺在瘦小的樹幹旁,然後匆匆地走進自動門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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